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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近現代民族形象推手:伊格納西奧·蘇洛阿加

初刊於《藝術家》2023年12月 #583

 


畫家伊格納西奧.蘇洛阿加(Ignacio Zuloaga)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班牙重要的藝術人物,其具濃厚民族主義色彩的畫作捕捉了西班牙帝國沒落轉型中自相衝突的身分認同與精神象徵,這些圖像和其烘托出的陰鬱濃烈意象在在形塑了當時國際社會和後世對於西班牙的經典印象。

 

德國慕尼黑美術館(Kunsthalle München)「西班牙印象:伊格納西奧·蘇洛阿加(1870–1945)」(The Myth of Spain:Ignacio Zuloaga (1870–1945))一展,以畫家的生平和西班牙社會脈動為兩條平行發展的軸線,聚焦西班牙自我形象和國際地位的轉變,著力突顯蘇洛阿加的畫作如何織譜當時國際社會和後世對於「暗色西班牙」的憧憬。

 

發跡

蘇洛阿加於1870年生於西班牙北方一座小鎮的藝匠世家,家學淵源8歲即提筆作畫。年輕的蘇洛阿加於20歲時搬去了當時的全球藝術中心巴黎,結識了於波西米亞圈活躍的土魯斯-羅特列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羅丹(Auguste Rodin)、高更(Paul Gauguin)、竇加(Edgar Degas)等藝文時杰,同時在上流社交圈累積了不少人脈,讓當時採自然主義風格的他成為名流繪製肖像畫時受歡迎的委任選擇。

 

然而,蘇洛阿加逐漸趨向法國畫風的做法引起家鄉的藝術評論人極大的反感,視其過度法國化的風格和取材內容離經叛道。做為肖像畫家,年輕的蘇洛阿加雖然取得一些成績,但並未能夠開拓出屬於自己的藝術表現,因此在世界第一大城花都巴黎轉了一圈後的他決心返鄉,開始潛心學習鬥牛等西班牙傳統技藝,期望藉此得以更深切的體悟西班牙的傳統價值,這個決定也開啟了他後續對於國族認同和文化真實性的探尋。

 

「西班牙特性」的追索

離開巴黎後,蘇洛阿加展開了對於「西班牙特性」(Spanishness)終其一生的追索。深受西班牙文藝復興巨匠維拉斯蓋茲(Diego Velázquez)、葛利哥(El Greco)和浪漫主義傑人哥雅(Francisco de Goya)的啟發,這些偉人陰鬱的呈現手法不僅在藝術表現上給予蘇洛阿加靈感,也召喚了西班牙輝煌年代的國族榮耀,為他的作品注入了一絲民族主義色彩。除此之外,蘇洛阿加與許多當時的同儕一樣,認為平民和活在社會邊緣的族群更大程度的保留了本真的生活狀態,這讓蘇洛阿加深信庶民身上的原初力量即是西班牙真實精髓的表現。也因如此,他開始長期定居在西班牙北部卡斯提亞(Castile)的鄉間,畫作的主題也逐漸由城市風尚轉向乾燥粗曠的地景和塵土斑斑的農村中常見的勤懇農民和妖嬈的吉普賽女子。

 

蘇洛阿加對於家鄉的風土人情抱有極深的情感,他認為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那個時代交替的節點,西班牙的傳統尚未被現代化的浪潮給淘汰,仍然與庶民的生活密切交織,也讓小民的日常成為極富儀式性、藝術張力和詩意的載體。蘇洛阿加曾言:「我們(西班牙)是世界上最後一個藝術國度:我們的村莊、傳統服飾、鬥牛、古老儀式、遊行、風俗(都是藝術性的代表)。在這裡往昔仍活著、安處地呼吸著,在其他地方(傳統的影子)早已喪失殆盡……這個雖然已然半死但仍然跳動著的往昔就是我嘗試著復甦的(真諦)。」

 

「暗色西班牙」VS國族認同危機

蘇洛阿加筆下的西班牙形象在海外的影響力是其他20世紀初同儕畫家難以比肩的:桀傲的鬥牛士、昂揚的佛朗明哥舞者、乞討者、巫女、在烈日下苦行與懺悔的信眾、戮力卻崇高的農民村婦……在他筆下各自形象鮮明,在國際間叫好叫座。真人大小的肖像畫,以大地暗棕色的濃烈色調為主體,佐以明黃、陶土色為點綴,烘托出陰鬱深沉但感官鮮明的西班牙生活。如此陰沉的「暗色西班牙」與同一時期身為印象派光色實踐者的畫家索羅拉(Joaquin Sorolla)筆下的「亮色西班牙」所刻劃童話般閒散摩登的愉悅慵懶,投射出兩種截然不同的社會寫照和國族想像。

 

這些因繪畫風格差異而反映出不同的國族想像,在19世紀末國際政治動盪的背景下成為爭議的來源。1898年世紀之交的美西戰爭戰敗的結果摧毀了西班牙岌岌可危的國族認同。西班牙一夕間輸掉轄下所剩不多的海外殖民地,使得這個曾經叱吒全球的舊帝國霎那頹傾,不僅經濟陷入危機,自我認同更受到極大的衝擊。於此同時,國內各界力求振作,期望加速工業化的軌跡,推使國家發展更向歐洲現代主義靠攏。革新派主張積極擁抱都市化和現代化,社會氛圍大力歌詠科技創新,漸漸開始揚棄傳統生活方式與社會價值。

 

這讓反其道而行的蘇洛阿加成為眾矢之的,其作品風格和取材也被上綱成為國內的政治議題。蘇洛阿加期望透過畫筆保留那些屬於西班牙傳統精神與靈魂的做法,在動盪之際國族認同陷入危機的關鍵時刻,間接成為革新派與傳統派角力的戰場。其筆下陰鬱的西班牙,陳舊濃豔,頹喪中併發著激情,這樣的風格雖為蘇洛阿加於海外取得相當的讚譽,被國際觀眾廣泛理解為「真實西班牙」的寫照,但同樣的描繪卻不受國人待見,被國內批評者視為迎合外國人對於西班牙貧困沒落的想像,實為自我異者化、扭曲了家鄉社會的現況。蘇洛阿加雖在國內長期不得志,暗色西班牙的題材與風格深受國際顧客與藝評的青睞,也讓他的肖像畫廣受仕紳文人的喜愛,於歐洲各地、俄國與美國累積不小的商業名聲。

 

時間快轉至1930年代,西班牙內戰開打後,佛朗哥領導的右傾國民軍將蘇洛阿加筆下的西班牙視為回歸國族價值和擁抱傳統秩序的象徵,藉以與左傾的共和軍聯盟麾下的共產黨和無政府推崇者主張的推翻既有秩序做出區隔。

 

「西班牙印象」一展扼要的展示了藝術家與佛朗哥政權錯綜的關係,概述蘇洛阿加如何被佛朗哥法西斯政府宣傳機器運作成為國族符號的過程。展覽亦著力呈現德國社會對於蘇洛阿加的印象,其筆下的西班牙以充滿異域風情和令人神往的風光為背景,這些崎嶇的地貌成為筆下人物精神性的延伸,與19世紀德國浪漫主義的傳統一曲同工,讓蘇洛阿加廣受德國藏家和機構的喜愛,包含藝術家保羅.克利(Paul Klee)即曾表示自己受到蘇洛阿加的啟發。蘇洛阿加海外受歡迎的程度也因受到佛朗哥政權的認同而成為「國禮」贈與希特勒,展覽提及這些畫作深受希特勒喜愛,得到長期掛於家中觀賞的高度讚譽。這些經歷也讓蘇洛阿加在過世後受選為西班牙換用歐元前的比塞塔貨幣500元面額紙鈔上的肖像人物,其身後影響力與佛朗哥政權對其的認同程度可見一斑。

 

沒落帝國:畫中歷史

蘇洛阿加畫作中人物的裝束和他的生平一般,同樣透露著時代變遷的線索,尤其他筆下的佛朗明哥舞者和仕女時常身披的馬尼拉披肩(Manila shawl)更乘載了西班牙帝國的興衰。這個特色服飾最早為中國製造,通過馬尼拉的貿易帆船運往先前同為西班牙殖民地的美洲,商船除了馬尼拉披肩等中國貨品外,也載運絲綢、茶葉、瓷器等新世界與殖民帝國所需之亞洲精品。西班牙對於菲律賓長達三百多年的殖民讓繡有精美中國圖樣的馬尼拉披肩於國內和美洲新世界蔚為風潮,象徵了西班牙曾為日不落帝國之一的輝煌。

 

此外,馬尼拉披肩也成為西班牙吉普賽女人性魅力的標誌,如此的形象於法國作曲家比才(Georges Bizet)巨作《卡門》(Carmen)問世後被推到頂點。由蘇洛阿加畫筆下扮演卡門的法國女星露西安.巴佛(Lucienne Bréval)於歌劇中首次亮相的場景可窺知一二:舞台設計以光影變化突顯卡門的神祕和誘惑感,身披的馬尼拉披肩折射出精緻的中國人物造型,包裹著佛朗明哥舞衣的紅豔,極具異域的吸引力。

 

雖說馬尼拉披肩儼然成為西班牙女性身分特徵的代表,然則美西戰爭失利後,此些曾經指向帝國榮光的日常物件一轉成為衰敗的視覺提醒,蘇洛阿加筆下侍女的絢麗服飾對照戰後西班牙的頹喪,兩相形成強烈對比,也成為藝術家畫中時常捕捉的身分認同衝突。

 

在西班牙失去菲律賓根據地後,亞洲織品來源斷了貨,馬尼拉披肩的樣式與風格也開始在地化,美學呈現產生變異,過往繁複的中國人物、庭園、寶塔等刺繡逐漸轉為符合在地審美的飽滿鮮花,並增添流蘇等細節突顯舞者舞蹈動作的張力,例如《舞者》(Dancer)一作的披肩。

 

鬥牛:國族傳統

蘇洛阿加做為鬥牛節慶的忠實擁護者,鬥牛士以及鬥牛儀式是其筆下另一個經典母題。「西班牙印象」一展主張鬥牛的儀式根植於公牛崇拜,具有一定的民間宗教意涵。但是蘇洛阿加所處的時代,國際社會對於鬥牛的看法和如今一樣充滿爭議,這也讓畫筆下的鬥牛士成為塑造「暗色西班牙」國際形象不可或缺的推手,激情迷人卻也病態令人卻步。

 

蘇洛阿加鮮少描繪流血的場面,多以單人或群體肖像畫的形式捕捉鬥牛士的精神世界:年輕鬥牛士眼神裡的倨傲、資深鬥牛士面對生死的堅毅、鬥牛士助手的疲憊……。《嘉年華的受害者》(The Victim of the Fiesta)一作描繪一名鬥牛士助手精力耗盡,騎著浴血白馬從陰鬱天空下走過的畫面。騎士與白馬的意象指向了西班牙文藝復興時期的著名作家賽凡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小說的主人翁唐吉訶德(Don Quixote),觀者能夠直觀地連結到書中唐吉訶德做為荒誕悲劇人物象徵騎士階級和騎士精神死亡的符指,同樣的比喻拿到蘇洛阿加的時代來看,照見了鬥牛(以及舊時代精神)做為西班牙帝國身分認同象徵在喪失海外殖民地後的頹唐。畫作佔據整面牆的尺幅也將畫中人物的疲喪和其代表的國族沒落極盡渲染。

 

結語

蘇洛阿加的畫布給人國家地理雜誌照片的感覺,肖像畫真人大小的巨型尺幅將受繪者和景物的精神性放大到極致。他的畫作充滿了濃烈的異國感,但這樣的異域性並非來自外來的視角,而是源於畫家從活躍當時全球最先進都市的上流社會返鄉後對於家鄉真實性的感悟,進而成為由內而發屬於蘇洛阿加對於轉變中國族身分認同的詮釋。他的畫作時而佔據整面牆面的大小也讓觀者身歷其境,似乎成為場景中的一員,深刻感受佛朗明哥舞者的汗水、鬥牛士的桀傲、農婦的勤懇、沒落帝國曾經的絢爛、蒼勁土地的色塊對比……。

 

「西班牙印象」一展總結了蘇洛阿加身處在變動大時代的一生,他的生平與藝術風格似乎由各種矛盾結構而成:身為一名優渥的中產後代與遊走國際上流社會的波西米亞,他卻選擇民族、懷舊的卡斯提亞鄉間為創作謬思,筆下的人物與景象既活躍、飽富生機,又同時陰鬱頹喪。蘇洛阿加於法國旅居的經歷以及對於西班牙陰鬱面的刻畫,令其藝術風格長年遭受國內藝術守門員的拒絕和批評,使得他既受國際推崇卻也長期受到家鄉的不諒解。他無心沾染政治卻成為佛朗哥國家機器正統形象的推手,諸種衝突與張力讓蘇洛阿加成為近現代西班牙民族形象不朽的代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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