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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赫爾辛基雙年展:後策展時代的集體智慧與環境責任

初刊於《藝術家》2023年10月 #581

 

由市立赫爾辛基美術館(Helsinki Art Museum)籌劃與製作的第二屆赫爾辛基雙年展(Helsinki Biennale)「可能浮現的新方向」(New Directions May Emerge)再次選於瓦利島(Vallisaari Island)舉行。做為首都的旗艦文化項目,今年雙年展延伸活動節點至赫爾辛基城市的各大場域,更透過線上平台擴大雙年展的觸及。島上的展呈和公眾計畫於今年夏季舉行完成,假市立美術館的展覽計畫將持續至十月底。

 

赫爾辛基雙年展根植於赫爾辛基城市周邊群島的海洋特性,傾力以現地製作與委任新作(兩者共佔2023年雙年展一半的製作總數)突顯由地理環境衍伸而來的特殊社會文化和歷史發展。雙年展秉持對環境負責和促進社會永續發展的核心價值,深入探討藝術與自然的互動,主展區瓦利島位於首都乘輪船約20分鐘的距離,島上天然資源豐沛,歷來是往來波羅的海的船隻補給淡水與木材資源的重鎮,也因此成為兵家必爭之地,具濃厚的軍事歷史色彩,2016年方由過往軍事使用除役成為觀光小島。

 

集體智慧與新可能

第二屆赫爾辛基雙年展由現居英國的波蘭籍策展人暨學者喬亞斯亞.克里薩(Joasia Krysa)擔綱籌謀。克里薩長期關注藝術與科技的交集,以「可能浮現的新方向」為題,將「協作」視為策展途徑,以期為展覽建立新的連結方式和集體價值。本屆展覽呈現29位藝術家與創作團體,探討議題包含環境破壞、政治衝突和科技帶來的影響。主展場瓦利島上的呈現以戶外作品為主,透過將島上特殊的自然地理與人文景觀(包含諸多已退役的要塞和軍事建築)做為藝術計畫的主軸,襯托出作品與自然的對話。

 

值得一提的是,「共創」(co-creation)精神做為貫串展覽籌備的圭臬,大大彰顯了主辦單位的共製角色,雙年展製作團隊側重將各種關係人帶入雙年展的網絡,讓其自然產生互動。在這樣的集體精神下,眾多的藝術機構、創作團體、科研單位、非營利組織等受邀參與共創此次雙年展。如同策展人於展覽畫冊所言:本次雙年展「集結了不同策展智能體、知識體和論述,藉以探索替代的思考模式和『(製)做雙年展』(do biennial)可能採取的共有化形式」(bringing together different curatorial intelligences, knowledges and narratives, and exploring alternative ways of thinking and ‘doing biennial’ in common),策展人將這樣的曲徑命名為「後策展集體智能體」(post-curatorial collective intelligence),以期捕捉該屆雙年展受益於密切策展協作的過程,藉此彰顯展覽中諸多人與非人的聲音與感知方式。

 

本次雙年展的協同策展者包含五個協作智能體:致力推動以性少數與女性觀點出發的複數型知識與實踐的文化中心「不可能形式博物館」(Museum of Impossible Forms)、專司藝術與海洋生態的TBA21學院、丹麥奧胡思大學(Aarhus University)旗下擅長跨學科研究的「關鍵環境數據」(Critical Environmental Data)研究小組、芬蘭阿爾託大學(Aalto University)藝術設計建築學院視覺文化、策展暨當代藝術學系,以及藝術家宋業煥(Yehwan Song音譯)與瑞士蘇黎世大學(University of Zurich)數位視覺研究計畫合作的「AI體」(AI Entity)。

 

五個協作智能單位之一的「AI體」是一數位計畫,結合多模態機器學習,以赫爾辛基美術館的館藏為出發,推出網站版「新組」(Newly Formed)計畫。網站使用者造訪網站時,將能探索一方赫爾辛基市的3D互動地圖,地圖根據使用者的地理定位處理館藏數據,提供專屬於網站造訪者的館藏體驗經驗,演算法根據這些數據對藏品進行分類,不同館藏物件被錯落於3D市景的互動地圖之中,讓使用者能夠透過城市全景的觀點並從數據的角度重新認識館藏。

 

展覽名稱「可能浮現的新方向」受撰寫《末日松茸》(Mushroom at the End of the World)的美國人類學家羅清安(Anna Lowenhaupt Tsing)的發言啟發,呼籲透過覺察(notice)的練習,進而學習去感知那些隱微甚或感官所不可見的細節,藉以理解眾生為命運共同體的集體事實,從而對於習以為常的模式提出改變的可能。本屆雙年展秉持這樣的精神鼓勵觀者細心觀察日常圍繞身邊的他者、動物、植物、環境、數據和其他形體,從而發展出共處、相互理解的新方式,借助藝術家的綺想,為大同的未來創造有別以往的替代方案和更共融的創世神話。

 

展覽也期望透過對於隱微、在地性與特殊性的爬梳和歌詠,反思近代對於普世價值和全球化的鼓吹,將藝術視為催化不同關係的媒介,鼓勵觀者重新理解他者(人、非人、數據)的能動性,擁抱不同形式的感知(sensing)模式和意義構築(sense-making)的方法學,藉以體認:人的行為僅是集體解方的一小個環節,做為命運共同體,理解並尊重他者的能動性才是共存的法門。

 

第二屆赫爾辛基雙年展的概念受到羅清安的啟發,包含羅清安主張將「感染」(contamination)視為物種身為命運共同體時產生連動關係的媒介,在這樣的思想脈絡下,物種不是孤立的存在,當某一物種受到改變或遷移時,所有與之關聯的物種也都受到影響。因此當一個物種受到感染,其他物種也必然產生改變。在這樣的觀點下,個體孤立的自我決策系統成為天方夜譚,物種內部與跨物種之間的協調、溝通、協作不僅是日常,也變成促成變革時的必要條件。

 

除此之外,筆者認為羅安清提出的許多觀念也可視為貫串展覽的線索,例如她與女性主義先鋒唐娜.J.哈勒威(Donna J. Haraway)主張的「稙園世」(Plantationocene)的想法間接將和自然平衡的傳統生活模式視為生態危機的解方。稙園世的概念試圖為「人類世」(Anthropocene)的命題提出更細膩的區隔,兩人主張並非地球上的所有人類對於環境產生的危害都是均等,那些受到殖民主義與資本邏輯驅使的人類行為,方是目前環境困窘的肇始。兩人認為美洲種植園經濟結構是稙園世的開端,伴隨而生的是強迫移民、密集土地利用、全球資本連動和極端暴力,這一連串連鎖效應改變了後續人與非人世界的處境。展覽中多見藝術計畫或透過描述傳統生活模式作為資源分配與環境正義的替代解方,或嘗試揭露殖民式的剝削對於原住民傳統生活和生活疆域使用權的危害。

 

立基於上述脈絡,第二屆赫爾辛基雙年展提出三大概念軸線:感染、再生、能動性。扣合赫爾辛基的地理位置,展覽團隊點明波羅的海海域是全世界汙染最嚴重的海域之一,除了從生態角度出發外,展覽期望重新思索「感染/汙染」如何能夠做為實踐與概念交互影響的正向力量。此外,雙年展做為全球城市經濟和觀光再生的方便法門,該如何成為社會療癒和修復的推動力?最後,雙年展詰問:做為命運共同集體的一環,人類如何能夠擴大視點,進而思考人以外的群集(包含生態與AI)可以產生怎麼樣的能動性,這樣具超越性的能動力能否成為人類、環境和科技共同演化的創新泉源?

 

共築新方向

瓦利島做為雙年展的主現場,呈現了15件以戶外裝置為大宗的精彩作品。阿根廷藝術家亞德里安.維拉.羅哈斯(Adrián Villar Rojas)以家鄉的灶鳥為靈感,灶鳥以泥土、稻草、礫石等自然拾得物建築出形同灶型結構的鳥巢,並聰敏地依築巢地點的地形和人為景觀進行鳥巢改良,以便融入周遭地景,讓這些鳥巢乍看如同一個個坐落於樹梢、屋簷、電線杆上的小洞窟。羅哈斯受灶鳥啟發以電腦軟體設計出多個如同外來生物巢穴的巢狀雕塑,並將這些雕塑散置島上的自然景觀與建物之間。透過這些雕塑,觀者不難感受到灶鳥的機巧、適應性和一種近乎駭客的能力,這些具備科技觸感的雕塑其詭譎的顏色和異生物的肌理又時刻提醒遊人此些裝置的外來性。

 

來自赫爾辛基的藝術家阿曼.艾—納哈斯(Ahmed Al-Nawas)與米娜.漢瑞克森(Minna Henriksson)攜手,以AR新作《綠金》(Green Gold)揭露林業於芬蘭國族意識中長期被浪漫化的社會現象。作品以訪談和田野研究為基礎,重現筏木業以木材漂流(timber rafting)手法拖曳海量木材沿著瓦利島周邊通過的震撼,突顯過往運送木材時大量於瓦利島傾倒材料與廢棄物的環境問題,也替芬蘭近年重啟木材漂流又因烏俄戰爭擴大國內伐木背後的生態浩劫敲響了警鐘。

 

西班牙藝術家暨研究者亞松森.莫莉諾斯.戈多(Asunción Molinos Gordo)與瓦倫西亞工匠合作,採用中世紀地中海東部區域的古老製作技法,以水壺雕塑系列致敬水的各類使用型態。作品立基於藝術家針對水資源分配正義的研究,透過視角轉換,將視野由都市中心的現代農業轉移,一來質疑西方論述對於進步的想像,二來期望彰顯世界各地和歷史上鄉村社群對稀缺水資源分配的思考,讚揚這些思考脈絡背後傳達的永續使用思維以及社群共榮的共好精神。

 

赫爾辛基雙年展與哥本哈根當代美術館共同製作的《盆腦》(Pond Brain)是芬蘭藝術家耶娜.蘇特菈(Jenna Sutela)頗具巧思的呈現,裝置以一個摩擦會產生共振的銅質水盆為中心,訪客摩擦水盆產生的聲音與現場專門用來偵測環境和星際聲響的AI系統互動,AI系統在接收現場音後,將回放深海和太空採集的聲響與水盆的共振形成聲音的互動。綜合的聲音體驗令觀者猶如進入了一個鬼魅未知的異域,透過聽覺的喚醒間接打開了對日常認知域以外的存在的感官雷達。

 

薩米族(Sámi)藝術家馬蒂.艾奇歐(Matti Aikio)受到本屆雙年展與TBA21學院共同委任,為展覽製作了全新的多頻影像裝置。薩米原住民散居於北歐(挪威、瑞典和芬蘭),是歐盟境內現存唯一的遊牧民族,除了捕魚、狩獵等傳統生計外,以半游牧馴鹿著稱,但其傳統的畜牧與遊牧權長期受到現代國家的鉗制,並長年被迫接受同化政策。艾奇歐的新作圍繞薩米人歷來受到的不公待遇,聚焦族人的傳統生活方式和現代資本對於森林資源的掠奪兩者之間本質上的衝突,作品也探討原住民族文化遺產遭到挪用的困窘,為薩米人的反抗和族群自決的倡議發聲,同時期盼為人類與非人物種之間的相處之道提出來自原住民傳統智慧的解方。

 

在瓦利島之外的展演場地亦有著相當精彩的呈現,例如:研究單位INTERPRT與薩米記者、考古學家和研究者協力,製作了一份以多媒體裝置為主軸的調查報告,報告披露了以綠能為外衣的新型態「綠色殖民」,側寫薩米麋鹿牧人與挪威北部風力發電跨國集團之間的角力。台灣人類學者蔡晏霖與羅清安合作的《金寶螺胡撇仔》是雙年展放映與公眾計畫的亮點,影片結合台灣民間戲曲音樂和個人故事,側寫了近年在地小農社群試圖與福壽螺共存的友善稻作實踐。



傾城之力:永續的實踐

除了展覽以外,赫爾辛基雙年展自首屆創立以來,致力推動環境和社會永續的展演規劃,這樣的用心也確實落實至展覽執行的每一處細節。

 

瓦利島有著上百種蝙蝠和蝴蝶以及許多珍稀特有的植物,如此豐富特殊的資源也讓島上的生態相當脆弱,雙年展的規劃隨處可見製作團隊對於物種多樣性的維護和生態永續的關照。考量瓦利島脆弱的環境,每項藝術計畫在概念、擺放位置、施作維護計畫等面向都進行了審慎地跨局處環境影響評估,其中合作最為緊密的夥伴包含專司公園保護、野生動物保育和文化資產維護的相關單位。

 

雙年展的環境承諾也可見於首屆展覽結束後發布的評估報告,報告從社會文化、環境與經濟貢獻三方面衡量展覽的效益,不僅針對參展藝術家、策展人與合作單位進行訪談,也針對首都居民和展覽主要場地周邊商家進行問卷調查,並針對碳排放數據和活動環境目標進行審核。這些環境目標緊扣美術館和展覽運營的實況,包含十大項指標,例如:瓦利島及周邊環境是否維持乾淨整潔、營運需降低島上土地與資源的耗損和侵蝕、活動及展覽製作盡可能節約能源、落實綠色採購、提高材料再利用率(包含事前研擬出展櫃、軟裝與材料撤展後的去向)並盡可能向本地廠商採購、透過密切的藝術家溝通進而影響製作材料選用的永續性、鼓勵合作夥伴將永續經營納入考量、提升營運時環境影響數據的收集做為未來評估的依據等等具體實施方案。

 

結語

第二屆赫爾辛基雙年展既詩意又詭譎,藝術計畫聚焦那些更為關係取向、非人類中心的知識譜系,揭開一切看似例行公事的表象之下存在的多重現實與伏流——包括那些屬於生態圈的、數據圈的、原住民的、異者的、性少數的、共有的、外星的、靈性的、療育的、未來的……諸種關係的交織。藝術家在這樣的脈絡下成為全新的神話製造者(myth maker),對於現實的表淺提出新解,以新科技、敘事、裝置等藝術介入,勾勒出更為大同的替代發展方案。

 

瓦利島本身不僅提供一個展覽現場,也同時成為一個譬喻,在解開軍事禁地的封印之餘,邀請著遊人探詢那些過往受歷史文化或觀看科技所侷限而未能被感知的存在。島上展呈特意以戶外作品為主,以便在自然的環境中談論人以外的聲音和感知世界的方式,這樣的做法一來突顯展期間天候變化對於作品產生的影響,二來更直觀的將觀者置於生態的考量中,強化了「人—自然—藝術—科技」身為「共同體」的命運,不僅緊扣展覽題旨,也為「新方向」生成的取徑指出道路。

 

赫爾辛基雙年展環境友善策略務實穩健,令人印象深刻,館方透過擬定長期努力方向和短期評估方式,從日常營運著眼,穩步兌現對於環境永續的社會承諾,籌備團隊藉由將環境承諾置於組織運作核心,透過長期宣導搭配藝術家、合作夥伴和供應鏈溝通,創造實際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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