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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態創傷後的藍圖?莫斯科車庫當代美術館《即將到來的世界:生態作為新政治2030-2100》

初刊於《藝術家》2019年12月 #535

 

人類世(anthropocene)近五年席捲國際各大展覽焦點,在世界各個藝術角落發酵。象徵保守工業資本的美國總統川普2017年上任後聲言將退出規範全球二氧化碳排放的《巴黎氣候協議》,引發環境主義分子強烈撻伐;隨著來自瑞典的少女氣候鬥士格蕾塔·桑伯格(Greta Thunberg)於聯合國的怒斥:

「我們的房子(地球)著火了(正在崩壞)」

迫在眉梢的環境議題重新躍入人們眼簾。群情激憤的同時,俄國媒體大量引用桑柏格撕聲裂肺、面目扭曲的影像,反指其極端的環保論述為新型態的恐怖主義,在社群媒體上引起杯葛桑柏格的群眾聲音,認為:這位女孩立意良善,但近乎恫嚇的指責性語言,令人感到不舒服。

針對環境議題拒斥的心理,在持氣候暖化否定論的人們口中,屢見不顯。對此,現正於莫斯科車庫當代美術館(Garage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展出的《即將到來的世界:生態作為新政治2030-2100》(The Coming World: Ecology as the New Politics 2030–2100)提供一項有趣的解釋:展覽稱此拒絕討論的心理狀態為「生態創傷」(ecological trauma),也就是當人類意識到地球正走向盡頭,時刻面對著資源耗盡徘徊不去的龐大陰霾,而你我都是它敗亡的共犯時,這樣的「認知」就像是一次又一次的「創傷衝擊」,以心理學角度剖析,當人在面對超過自己能力範圍能夠解決的超常問題時,自然會經歷充滿焦慮、否認、憤怒、討價還價,甚至拒絕接受的過程,展覽相信「藝術」作為仲介,則能夠肩負這項邀請大眾去碰撞己身知識域極限的催化功能,成為敲開那些選擇自我封閉認知域的人們的超導體。

「永續」常態化的可能

非營利的車庫當代美術館於2008年成立,成軍十年來持續將「永續」放在美術館發展的首位,由館長領軍,拉出各部門代表,組成永續發展專案小組,定期檢視美術館的碳排放足跡,定出階段實施目標,期望從基礎建設以及組織邏輯上下功夫,期待能夠將永續思考的基因埋入美術館各個軟硬體介面。

美術館不僅扮演大聲公,定期舉辦促進業界對於環境意識思考的高峰討論,也響應每年世界自然基金會(WWF:World Wide Fund for Nature)的熄燈一小時宣示性活動。在行政面上,以逐步節能減碳、提高回收率為目標,館內咖啡廳的外帶餐具以紙、玉米澱粉等材料取代塑膠製一次性用品;工作人員之間亦時常舉辦同儕間的二手物資交換串聯。

《即將到來的世界》一展的展覽製作則盡可能降低碳排放足跡,作品部件以本地製作取代跨國運輸,以現成物資的再利用代替全新耗材購置的浪費,減少對於環境的耗損。展覽也選以電子畫冊取代傳統紙本的呈現,盡可能通過行動將「永續」的概念於美術館的實踐中常態化。

航向未來的藍圖

由美術館選擇立足的姿態來看,不難想像《即將到來的世界》是俄羅斯當代藝術界首次聚焦「環境思維」的展覽,展覽呈現超過50位藝術家的作品,著力在人與自然互動關係的大傘下,為當紅的環境議題梳理出系譜,將生態系的平衡視為未來政治資源博弈的關鍵戰場。

展題呼應展覽論述分為兩部分,各別點出兩項於大眾文化中長青的時間迷思:公元2030年以及2100年,前者是美國生態學家保羅·拉爾夫·埃利希(Paul Ralph Ehrlich)於兩千年初預測地球石油資源將耗竭的年限,也昭示以石油驅動的巨大經濟結構的勢微;而後者則是上個世紀60年代英國科幻作家亞瑟·查理斯·克拉克(Arthur Charles Clarke)預測人類的科技發展將足以支撐大量移居其他星球的時刻。

然而,這兩項預測都被更為近期的研究給推翻。我們現在知道,的確石油能源急速短缺當中,同樣的水、礦產、新鮮空氣等其他人類與自然萬物賴以為生的資源卻更快速的消耗著。後工業革命以及隨之興起以石油經濟為主導的發展,造成了無數的生態浩劫,間接導致臭氧破洞、氣候反常等不可勝數的環境危機,在這樣的危機感之中,人類也意識到,我們有能力以科技發展破壞地球,卻還不足以憑藉它逃離到另一個星球避難,套句俗濫的老話:人們驚覺「地球只有一個」。

《即將到來的世界》一展就是在這樣近似科幻小說、似真非夢的時間軸和空間域裡展開,將觀者帶入一個認知到資源即將耗盡,卻沒有其他退路的困獸「心理狀態」,以此為引子探討如何在這樣的情境中,擬定出與自然的新平衡。

癱瘓感的解消

弔詭的是:當人類意識到過往主流的知識(包含對於科技發展的高度依賴和追求),非但沒有解決人類生存的問題,反而僅是造成環境災難的肇因,那麼構想新秩序的這項功課,便是要站在過往知識的灰燼之上,方能完成,要如何能夠一方面有效解構科技的傲慢,另一方面維持「精神與身體上的功能運作」而不陷入末日恐慌的焦慮之中,成為展覽一項新穎的著眼。

策畫團隊再一次地將療育、中介、引導、祈願的重擔,交給藝術,認為藝術是解消這種「癱瘓感」的可行解藥,也能夠適切地肩負為人與自然的新平衡關係提出大膽想像的任務。

展覽按照兩個主題推進:「環保主義」(environmentalism)、「生態系」(ecology)兩部分,於此之下再細分成四個子節,首先檢視藝術中對於自然的再現,借以梳理人類與自然關係的轉變,作為當代藝術與社會運動脈絡中環保主義發生的背景。接著以藝術家回應時下的環境窘境,勾勒出議題的危急,包羅氣候變遷、物種滅絕、能源耗竭、人口過剩、糧食不足、空氣汙染、海洋垃圾……面相,迫使觀者正視工業科技躍進與個人行為對於環境的影響。

在描繪出危機的迫切性後,展覽接著進行「生態系」的辯證,透過藝術家的綺想,具體化何謂「生態系思維」,呼籲借重非西方的文化模組與非人的仿生樣態,提供主流論述之外的典範參考,藉以作為調整個人行為的參照坐標,期望能夠進一步擴展人類與自然的全新平衡。

人類與自然關係的典範轉移

《即將到來的世界》別出心裁地為西方習以為常的「人/自然」對位關係繪製了一方系譜,透過梳理歷史上經典的藝術潮流,回溯定義西方文明與自然兩者之間關係的里程碑。展覽首先呈現一張十六世紀的大型羊毛掛毯,這件作品捕捉自然界原始的生猛力量,將它視為落在人類掌控之外的混沌,展現中古時期普遍將自然看作與文明相對的世界觀。

隨著時間的推演,時至十七世紀,由展覽選介低地國的風景繪畫中窺知:自然不再是值得畏懼的存在,轉而成為被凝視與收集的對象,畫面中人與田園所代表被馴化的自然,和諧共處。

時間快轉至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上半葉,啟蒙以後工業急遽發展帶來對於環境與地貌的衝擊,城市規劃師與藝術家們重新投入一波想像人類文明與自然共榮的社會實驗,「田園城市」的烏托邦願景開始在新興的公共建設中發酵

隨著現代主義對於科技崇拜的逐漸退燒,地景藝術(land art)與環境藝術也於上個世紀60、70年代風行草偃,又一次的以藝術為仲介,進行了人與自然關係的革命,自然界不僅是創作者的靈感,同時成為藝術的形式與內容。

There’s No Planet B

在梳理完歷來人類與自然的關係後,時間軸拉回現在,展覽大聲疾呼,將全球環境刻不容緩的急迫危機,擠進中央展廳的開放空間,極盡所能地描寫環境問題,迫使觀者正視人類作為行為者對於生態圈的衝擊。

展覽選介目前於紐約新美術館舉辦回顧展的漢斯·哈克(Hans Haacke)的作品〈循環〉,這位以體制批判令70年代紐約第五大道美術館聞之色變的藝術家,有別於把自然浪漫化的環境藝術同儕,哈克將生態系視為一項與政治、經濟、社會交互作用的系統,彼此之間,牽一髮動全身。

展覽亦呈現美國藝術家金·愛伯樂斯(Kim Abeles)〈霧霾收集者〉一作,愛伯樂斯以墨色的霧霾繪出一幅幅總統肖像,批派各國領導人的環境與能源政策,不僅呼應藝術家長年以霧霾等空氣汙染物質作為原料入畫的實踐,更點出「霧霾」(smog)一詞於1905年於倫敦創生後進入英語詞彙,用以指稱類同硝煙(smoke)與霧氣(fog)綜合體的工業副產物,直指工業革命對於自然的破壞甚鉅,對於環境的改變造成新字詞的發明。

約翰·亞康法(John Akomfrah)的多頻錄像作品〈紫色〉,捕捉人類征服曠野的背影,勾起國家地理頻道、海洋休閒運動或是極限運動廣告的視覺符碼,征服者的豪情成了掠奪自然資源的合理註腳。

三雙年展寵兒印尼藝術家蒂塔·薩利娜(Tita Salina)的〈第1001座島──群島上最為永續的島嶼〉,再次於展場中搭建起一座以海洋垃圾構成的島嶼,直指現代消費文明對於傳統漁業與海洋生物的威脅。

澳洲跨領域藝術家海登·佛勒(Hayden Fowler)則於展場立起一座鐵籠,「邀請」一隻從未經歷過野外生活的狼,參與充滿爭議的表演。佛勒以虛擬實境在鐵籠中營造出如同曠野的廣袤森林,沒有野外生存能力的藝術家以及這隻生於眷養的狼,依偎想像著自己無法駕馭的自由。

未來的想像:練習運用生態思維

展覽接續闡釋「即將到來的世界」如何以「生態系」的全方位思維,建構起不同於以往的行為典範,容納各式藝術家對於未來世界運作的綺想與假設,投射出一幅幅(反)烏托邦的末日寓言。亞歷山大·歐布拉祖莫夫(Alexander Obrazumov)新作〈因果〉,大辣辣地諷刺被資本主義和諧了的「文青有機環保熱潮」,環境友善也已然成為新一波商業淘金的寵兒。

道格·阿特肯(Doug Aitken)於展場中搭建起一座無塵花園,身著白袍的人於這座點著燈的綠洲中穿梭,令人不禁好奇:如此無瑕的場景,究竟是保育滅絕物種的種子銀行植栽培育室,又或是浩劫以後,僅存的一塊淨土?


甫辭世的黃永砯於展場大廳呈現委任新作〈美國廚房中國蟑螂〉,以美蘇兩大強權於上個世紀中上演的資本主義與蘇維埃政權的決鬥為背景,影射中美兩大霸權近期於世界政治舞台重演的角力拚搏,但或許,意識形態鬥爭的醜惡僅是人類虛妄的掙扎,最後實質勝出的是那頑強的蟑螂?

阿根廷藝術家湯瑪士·薩拉西諾(Tomás Saraceno)以能夠感知空氣振動的蛛網為靈感,期待觀者能夠放下智力的主宰,超越五官的限制,以不同的官能感知環境。安納塔西亞·布坦奇納(Anastasia Potemkina)〈請將鹽巴遞給我〉回歸「鹽」作為一項天然礦物的淨化與救贖力量,在展場中設置一張張如同巫覡舉行請神儀式的沙龍座椅,邀請觀者感受超乎言語與科學解釋的能量場域。

與生態的新盟約?

《即將到來的世界》緊扣資源耗盡的困獸心理,將藝術視為解消「生態創傷」癱瘓感的超導體,展覽別具新意地梳理出西方文明中人與自然關係的系譜,將藝術家看做想像未來藍圖的推手,期望通過創作者投射的「生態系思維」,建立「人/自然」關係的新典範。展覽中藝術家行使類同薩滿的力量,幫助觀者重新思索人類與生態系之間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動態平衡,進一步尋得與自然萬物的連結。

立意良善的新穎結構倒映的是一場蘇維埃式的運動高潮,似乎呼喚著將環保納入下一個「十年建設」的集體設想,其中展覽引用的一段宣言令人不寒而慄:

「預測未來最佳的方式,就是去發明(未來的藍圖)」

是否諭示了環保主義也僅是科技拜物吹起的另一個科技泡泡?

如同瑞士少女桑伯格的呼籲,《即將到來的世界》繼續針對那些已然服膺於環境保護主義的自由左翼知識分子傳遞福音,放送生態鉅變的受難影像,要求那些拒絕接受的異教徒,懺悔並皈依。展覽邀請在皈依之門外頭徘徊不進的人們,一起服下作為聖體與聖血的藝術,要求他們與環境保護這個新興信仰,訂下新世紀的盟約。

然後,這些扯破喉嚨的先知,也再次發現:原來,信者恆信,彼端的異教徒,還是在門外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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