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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屆多倫多雙年展:水岸線的困境

初刊於《藝術收藏+設計》2019年12月 #147

 
「一個屬於多倫多的國際藝術雙年展—YES!……我們該如何將城市打造成國際藝術聖地?如何將加拿大的藝術創作置於國內外觀眾心目中第一的高度?該如何創造一個屬於多倫多這座城市既有力又兼容並蓄的時刻,讓創意與各式的好主意能夠被養育、分享、慶祝與共榮?……雙年展元年我們將目光聚焦多倫多水岸,它正在以超越北美任何其他城市的速度經歷都市更新,但是安大略湖早在多倫多成為一所城市之前即有人居,1萬2000年以來它都是原住民活躍的場域,我們希望藉由暫時介入湖邊再利用的空間,讓雙年展能夠成為探索並彰顯這些不被重視的非主流歷史的機會。」

— 多倫多雙年展執行總監派崔夏·利布拉托(Patrizia Libralato)

現行三雙年展等大型奇觀式展覽的根源可追溯至1851年於倫敦水晶宮舉辦的萬國博覽會,展覽設計旨在向國民與世界展示英國工業革命以後民生物資的榮景,炫耀讓各國望其項背的工業技術水平;此後,1895年首屆威尼斯雙年展在義大利誕生,構成之初意在打造藝術界的萬國博覽會,提供國家之間彼此交流競逐的場域。

時間快轉至二戰後期,國際藝壇逐漸醞釀出全球第一波的雙年展熱潮,用以為戰後的城市打造全新的文化基因,以藝文活動為蕭條的城市注入新血,概括包含聖保羅雙年展以及德國卡塞爾文獻展等變體。80年代後期、90年代初,全球雙年展熱潮延燒,亞洲和其他新興國家開始爭相以雙年展平台作為城市行銷的利器,期望透過雙年展每兩年一次的發生,展示當代藝壇最前沿的發展,向世界與國民宣揚主辦城市累積的財富和文化資本。

時至今日,藝術生產的模式已快速變形,三雙年展平台也不斷反思如何透過展覽結構與活動設計回應轉變中的社群光譜與藝術實踐,主辦單位逐漸將重心由展覽為主體,轉向以過程導向的長效型策畫,以期汲取社群經驗,將集體智慧納入展覽與活動的創生。

在這樣的歷史脈絡下,耗時五年籌備的首屆多倫多藝術雙年展於今年展開,這個全球雙年展社群中的後進,懷抱著對於土地與原民歷史的省思,適切地展現近年各界對於雙年展機制的反思,由非營利民間單位籌辦,結合政府、藝術社群以及夥伴機構的多方力量,主張透過雙年展的介入和活化,促進地方文化的創生與社區營造。展覽以《水岸線的困境》(The Shoreline Dilemma)為題,探討城市不斷改變中的水岸與地貌,回應安大略湖的水文系統,點出水系時刻改變、無法被科學紀錄、無可規訓的「域外」特質,期望藉此做為引子,召喚西方文明之外的知識系統,思考社群與自然之間的交互影響和責任歸屬,重新為己身與環境的關係定錨。

一勺菜精神

雙年展主要展場散落在怡陶碧谷溪(Etobicoke Creek)與灰橋灣公園(Ashbridge’s Bay)之間,坐望世界最大淡水水域之一的五大湖水系安大略湖畔,場域精神與歷史軌跡導引展覽以不斷改變中的水岸際為靈感,思考湖泊做為歷代移居者的搖籃,如何見證移民遷徙、殖民貿易、港埠歷史、信仰儀式、水文變遷等線索。

本著宣揚多倫多與北美原住民遺產的信念,主辦單位委任「雜物劇院與藝術」(Jumblies Theatre & Arts)團體發表了一份「多倫多原民脈絡簡報」,把對「當代」的辯證建立在歷史與環境的時空脈絡之中,追溯了安大略湖畔的文化遺跡和社群肌理,報告上溯至公元前10世紀,羅列諸多考古發掘的結果,指出多倫多所處的濕地覆蓋了許多錯綜複雜的河流系統,也養育了不少前人的村落以及墓葬遺址,烘托安大略湖長期作為多元民族共居的背景。

這份簡報不僅記述社群之間彼此消長的動態關係,也有意識地成為展覽與活動規劃的骨幹,用以闡發雙年展的策畫態度。研究著力闡述「一勺菜」(A Dish With One Spoon)盟約體系作為雙年展精神的註腳:「一勺菜」原則是北美原住民由新石器時代開始即常見的公約形式,用以規範多個社群共同在一片土地生活的基礎原則,「一勺菜」代表各個部落都在同樣的一個盤子(大地)上飲食(生活漁獵),各方自我約束僅取足夠生活即可的「一勺菜」,並時常關愛所處的環境,讓這個如同盤子的大地能夠時常保持清潔富饒,供後人永續生活,如此的律法概念基於互信,反映原民與自然相連的宇宙觀,表達對於周遭環境以及同儕部落的高度尊重。

研究更指出,隨著十七、十八世紀歐洲人的到來,原始地貌開始快速聚落化、城市化,英國人更在1787年與克萊迪特河口密西沙加族人(Mississauga)以極少的財務交換了大片土地的使用權—2000顆火石、24個銅製水壺、120片鏡子、24頂蕾絲帽、一綑花絨布以及96加侖的萊姆酒;為了確保英國北美聚落交通的連貫,歐洲人又以含糊的言語誤導原住民,並在1805年以10仙令(等同於今日不到台幣1000元)「購買」了逾25萬英畝的土地擁有權。

發酵機制:展覽以外的介面

首屆多倫多雙年展的結構就是立基於這份「多倫多原民脈絡簡報」研究之上,以《水岸線的困境》為題,回應多倫多的現在、過去與未來,一方面詰問人類中心的世界觀帶給環境的衝擊,另一方面引出展覽的核心題問:共存於一塊土地上,社群之間應該產生甚麼樣的互動關係?

首屆雙年展長約三個月的展覽,委任逾20多件的全新作品,匯聚超過90組藝術家,邀請來自加拿大、哥倫比亞、墨西哥、紐西蘭的原民藝術家響應,選介作品探討包含原住民及弱勢族群維權運動、離散、氣候變遷、水資源使用權益等關鍵議題。

策劃團隊主張發揚「一勺菜」精神,將共享與尊重貫徹至雙年展的機制與設定之中,包含去中心化的討論模式、與社群協作、活化與再利用閒置建築、介入公共空間與城市景觀等具體方法。

回應雙年展重新思考與社區和環境關係的全面實踐,展覽以外的活動規劃沿著五個軸線推展:「相互關係」(Co-Relations)系列探索資源使用權、城市宜居性等等人與自然的互動介面;藝術家主導的「潮流」(Currents)透過創作者的眼睛邀請民眾參與包含觀星和傳統儀式在內的社群活動;「說書」(Storytelling)一反傳統專家導聆的做法,以新型態的詮釋,邀請來自不同背景的說書人回應雙年展內容,讓個人故事與集體經驗得以對話;「學習工具」則是一套龐大的輔助系統,匯集藝術家訪談、學習單、公共提案等綜合性內容,期望雙年展的教學資源不只是促進參與,同時能夠提供異議發酵的空間;而「多倫多雙年展駐村計畫」則邀請創作實踐根植於社會參與的藝術家前往駐村,在擴展社區效益之餘,更以藝術促成實質的社會改變。


土地歌詠

展覽手冊開篇,收錄了一則令人動容,題為〈土地謝誌〉的短文,文章提到「我們首先要感謝在土地上的空間,這些空間1萬2000年來容納人類的活動,這塊土地是修倫-懷安多特人、易洛魁聯盟與包含活躍於克萊迪特河的第一民族密西沙加族人在內的阿尼希納比族的傳統活動疆域,他們的故事、信仰,以及對於土地和水域的想法持續導引、啟發著我們」,文章接著感謝曾在這塊土地發生的個人歷史、感謝周遭的環境,每一棟房屋、每一塊石頭、土壤和根莖,感謝那些在都市化過程中讓渡己身存在變身水泥叢林的水文,最後感謝容納人、非人與日月星辰的宇宙。

這樣對於土地的揚頌,在展覽的各個層面都得到呼應,其中,奎窩瓦·馬努米(Qavavau Manumie)創作的紙上作品,圍繞父親口述的伊努特民族小矮人神話,根據口耳相傳矮人雖然肉眼不可見,卻實實在在地生存在伊努特族人之中,馬努米的作品反映矮人神話的泛靈信仰,看到人類、動物界、現代工具彼此之間的形變與融合,展現超越人我邊際的宇宙觀,畫面刻劃長了海豚鰭的船隻、在海帶床上休息的女人、有著一雙鳥類翅膀的矮人等等以神話為靈感的佈置。

來自哥倫比亞的威爾森·羅利多奎斯(Wilson Rodríguez)則以父親傳授的植物學概念反映亞馬遜叢林民族的知識體系,捕捉人與自然界溢乎言表的交互關係,透過與自然域的對話建立與先祖之間的橋樑。

黛娜·克萊斯頓(Dana Claxton)以LED燈箱歌詠原民女性的美好和堅毅,這些肖像照刻意放大裝飾物件佔據的比例,聚焦原住民生產與交易系統中,「手工勞作」的重要性,並藉以凸顯原民女性身分與部族親屬關係之間的特有連動現象。

土地與人民的剝削

在歌詠土地之餘,展覽也一併討論人類活動對於土地資源的耗損。來自土耳其的赫拉·布依卡塔斯卡(Hera Büyüktaşçıyan)將地毯捲成形貌彷似樹幹的捆軸,用以紀念安大略湖畔一度蓊蓊鬱鬱、如今被深埋於地下的樹景。瑪麗亞·特瑞莎·艾維茲(Maria Thereza Alves)委任的新作〈幻痛〉,重現頓河(Don River)在80年代截彎取直前的蜿蜒樣貌,將被都市化進程埋沒的地景再次展現在大眾眼前。

行為藝術家後藤亞由美(Ayumi Goto)則將自己扮演成一名半神半人的藝妓,邀請眾人一起進行一場水岸馬拉松路跑,藉以紀念為環保努力的社會運動者,期望引發大眾對於水域汙染的重視。

除了對於土地的濫用,展覽亦點出社群互動過程衍生的侵害,納法斯·拉米拉斯-費哥羅亞(Naufus Ramírez-Figueroa)在展場間架起一張張的「椅子」,這些雕塑外型比照殖民時期瓜地馬拉當地人用來揹抬外來探索者的座椅,直指拓荒殖民系統中勞力與階級的不平等。

曾代表紐西蘭參與2017威尼斯雙年展的毛利藝術家麗莎·雷哈娜(Lisa Reihana)則透過長達一小時的環形影片,刻劃毛利人與玻里尼西亞原住民族傳統的知識體系與宇宙觀,控訴歐洲殖民者通過將植物學、人種學等「知識」,偽裝成「啟蒙與科學」藉以合理化資源掠奪的醜態。

離散與遷徙

展覽也著力凸顯現代國家對於自然界與原民生活的威脅,費南多·布馬·羅利多奎斯(Fernando Palma Rodríguez)於展場創造出一片可觀的機械裝製,共計104隻機械帝王蝶轉化土地的震盪為翩翩舞動的頻率。藝術家指出,帝王蝶是僅存一種每年仍大規模於墨西哥與加拿大之間隨著季節遷徙的蝴蝶,因生存棲地受到威脅數量逐年銳減。這件作品不僅點明環境變遷對於物種的影響,也感嘆過往如水牛與原住民等在美洲大地上自由遷徙的生活方式,正隨著現代化的規訓而土崩瓦解。

雙年展特別邀請到加拿大第一隻由伊努特人組成的製作團隊Isuma參與展出,團隊呈現短片〈ᓄᐊᐱᐅᒑᑦᑑᑉᐅᓪᓗᕆᓚᐅᖅᑕᖓ諾亞·皮尤佳圖(Noah Piugattuk)生命中的一天〉,凸顯原民的傳統生活疆域與維生模式如何受到現代國家侵害的過程。影片描述60年代初期,加拿大極地北巴芬島的一位居民皮尤佳圖,一天如常的按照祖先的生活方式帶著家人與狗群外出打獵,但途中遇上一位於政府任職的白人男性,他告訴皮尤佳圖:按照政府新推行的法令,皮尤佳圖的家族必須即刻搬遷至指定的屯墾區,皮尤佳圖的孩子也必須按照規定,到當地學校寄宿並接受西式的「現代化」教育。

長期關注身分建構的亞德里安·史汀森(Adrian Stimson)再次將焦點帶向北美印地安民族、牛仔、薩滿文化以及北美原民信仰中常見的第三性雙靈(two-spirit)巫覡文化,史汀森的新作圍繞一張寄宿學校的餐桌,藝術家口訪西格西卡(Siksika)黑腳族曾經歷寄宿學校系統的耆老,揭露國家機器對於原住民族的強迫同化。而展場另一端的AA布朗森(AA Bronson)以〈對西格西卡族人的公開道歉〉回應史汀森的作品,布朗森透過公開檢視家族的歷史,敘明自己曾祖父曾經擔任第一代傳教士以及老太陽寄宿學校創辦人的過往,向被迫害的原住民族進行公開的道歉。以這兩件作品為觸媒,雙年展更籌畫公眾活動,由布朗森吟唱道歉信,表達對於殖民共業的深刻懺悔,隨後史汀森邀請觀者圍坐餐桌共餐,進一步探索社群在文化剝奪後,得以和解的可能。

屬於多倫多的雙年展態度

多倫多雙年展將安大略湖視為歷史上多元人群生活的場域,秉持對於土地以及先民的尊重,期望透過雙年展的結構以及活動規劃,彰顯過往不被重視的歷史,重新榮耀原住民族的共享精神。雙年展也致力突破展覽點狀的展陳和活動設計,通過邀請社群的介入與協作,營造反霸權論述能夠彰顯的空間,並且進一步提供個人經驗與集體歷史得以互動的介面。

首屆主題《水岸線的困境》追索安大略湖畔的人文軌跡,檢視貿易、殖民、儀式、遷徙等路徑,同時挖掘因城市化而被迫改變的原始地貌,期望催生出與土地更為和諧的互動方式,啟發超越西方中心的宇宙觀。

多倫多雙年展勾勒出一個轉型正義的替代方案,藉由了解歷史、認清問題,進而發掘價值,透過感謝與歌詠,嘗試通往同理與連結,祈願透過藝術的介入達成長遠的彌補和修復。如同北美原民僅取所需、永續經營的「一勺菜」精神,展覽手冊開篇的〈土地謝誌〉或許能適切地作為雙年展態度的總結:

「最後,我們將心中的念想投向天際,感謝那些穿越時空讓它的熒光找到我們的雲彩、月亮、太陽和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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