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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的故事:布魯克林博物館藏品中的女權視角

初刊於《藝術收藏+設計》2018年12月 #135

 

ArtReview雜誌每年全球藝術界Power100百大排名,記錄了藝術領域各種力量的陰晴圓缺,話語權、文化力、影響力、財力、個人魅力的此消彼漲。2018年最受矚目的一項排名是極具代表性的「#MeToo」運動,是少見以整個運動作為百大排名的入圍方式,初次上榜並一舉躍居第三名。

「#MeToo」由非裔美籍社會運動者塔菈‧柏克(Tarana Burke)發起,呼籲各界正視職場性騷擾和性侵害的駭人影響,於2017年襲捲社群媒體和各大媒體版面,帶來各領域的女權崛起,在美國好萊塢激盪起對於女性價值,以及長期性別不平等的反思,這樣的聲音蔓延至全球各地的各種行業,討論議題範疇更逐漸擴延,超越最初關於職場性騷擾的訴求,要求重新省視社會、文化、歷史上各種性別刻板待遇。

美國紐約的布魯克林,作為偏左、主張平權的「改革派」(Progressive)雅痞重鎮,它的藝文界更成為「#MeToo」運動彰顯的大聲公,其中,不能錯過的就是位於東公園道上的布魯克林美術館(Brooklyn Museum)。

若不會過於泛化,紐約的當代藝術文化景觀能夠被切分為曼哈頓島,上東區白人男性主導的菁英主流,以及哈林區、下東區、布魯克林區、布朗區、皇后區所代表的反主流,以少數族裔所提供的多元觀點為基礎,形成兩種勢力的論述脈絡。上東區典型以第五大道美術館為殿堂,紐約大都會美術館、古根漢美術館,或是全球性的商業大畫廊、藍籌藝術家等等,這些藝術菁英在「#MeToo」運動風起的美國,極其狼狽,醜象百出;而其他反動勢力,也更在這個川普時代,借助美術館等藝文空間,作為替它們身處的社群發聲的管道。

美術館作為社群的鏡子

美術館收納、歸類、詮釋物件,並以觀眾社群所在乎、能夠理解的方式,將物件排列展陳,形成論述,並在「社會參與型藝術」(Socially Engaged Art)興起後,美術館作為公民辯論重要場域的功能即更加彰顯。

一個美術館的經營方向以及館藏內涵,與其社群組成、館長願景、資金來源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也就是說,美術館的演變,反映了大時代社會經濟文化背景的脈動。

布魯克林區在十九世紀因為橫跨大西海的海路與舊大陸通商,聚集大量藏財富,湧入各界具商業敏感度的猶太人、歐陸新富、舊時代貴族、美國經商崛起的富紳巨賈,開始繁盛起來。

當然一個地區有了銀子,第二步就是開始透過藝文手段以及光鮮的建築,對各界鄭重宣示:布魯克林不輸給世界上任何其他的地方,我們同等有錢、同等有文化,繼起布魯克林圖書館、博物館、動物園、植物園、音樂廳、漂亮相連成排成排,帶著花園的房子,一棟接著一棟起。

如同大都會美術館,布魯克林博物館同樣建於十九世紀初,是全美最早成立,館藏最豐富的百科全書型博物館之一,也就是說藏品涵蓋範圍上起古文物,下至近當代藝術作品。

這些藏品最初以「知識寶庫」的概念存在,期望博物館能夠成為貯藏關於科技、工藝知識的地方。如同當時大多的西方博物館,急切的通過文化剝削,彰顯自身文化和種族的霸權,派出大量的考古探勘和掠奪隊伍,於當時政治經濟情況相對弱勢的區域進行搜刮。布魯克林博物館的館藏也因此急速擴張,在教育國內人民世界的範疇的同時,也同時向公民彰顯現代民主國家的實力,博物館館藏也因而加入了許多亞、非大陸民族誌為基底的藏品,包含埃及的雕塑、沙草紙畫等物件。

轉型的契機

時至二十世紀末期,各種社會經濟因素消長,布魯克林區的人文地貌開始轉變,漸漸由白人中上階級轉為以少數族裔(尤其非裔美人)為主的社群。博物館的董事會在進行多方考察與思量後,著手一連串的空間與宗旨的策略性革新,首發為拆除先前如同大都會博物館前如同神殿的高聳台階,將博物館由神壇上端下,後續慢慢地在廣場上加入噴水池,將大廳牆面改為能夠透視的玻璃,張開雙臂,以建築具邀請性的手勢,鼓勵社群多來博物館晃晃。

從1997年亞諾‧雷曼(Arnold Lehman)館長上任後,布魯克林博物館即展開一系列博物館更接地氣的作法。與其高大上,對雷曼館長而言,更為重要的是透過改變方向,讓博物館能夠反映社群關心的事情,展出對社群的文化基因來說重要的藝術家,因此開始大量將非裔、女性藝術家的作品融入展覽,對白人男性主導的當代藝術藝壇開出第一槍;雷曼館長更積極容納許多街頭藝術形式,將塗鴉壁畫、嘻哈爵士、街舞、即興說唱、口述歷史等各種文化表達帶入展覽和活動策劃。

雷曼館長更在兩千年初,大膽更改了開館宗旨,主張:布魯克林博物館新世紀的宗旨,旨在成為全球藝術遺產與每一個參觀者特殊體驗之間的橋樑,而這樣豐富多彩的藝術遺產就彰顯在布魯克林博物館的館藏之中。對於宗旨的改寫,正式昭示了由「知識寶庫」的舊時代觀念,一舉躍進為「館藏/世界藝術/社區之間的橋梁」。

如此創新開放的模式完全讓布魯克林,乃至整個紐約藝術界為之震盪,吸引到因為過往展覽內容過於冷僻而從不上美術館的全新客群,使得少數族裔社群在2014年成功占據博物館參觀者的40%,平均參觀者年齡也成功下降至35歲(遠優於全國博物館參觀群眾平均年齡為55歲以上白人男性的數質)。

與雷曼館長的方針同步,博物館也開始系統性地以新的角度詮釋藏品,從被殖民、被剝削者的角度出發,帶領觀眾去思考權力光譜另一頭的故事。

經過雷曼館長具傳奇色彩的18年任內,布魯克林博物館逐步運用展覽活動等設計,成功的反映所在社群的光譜,以文化生產與論述見證了紐約大時代社經人口的結構性轉變。

積極介入社群

幾個膾炙人口的系列包含女性藝術家《Swoon:被淹沒的故土》(Swoon: Submerged Motherlands)一展,展覽呈獻多件拼貼、壁畫大型裝置,其中一幅壁畫是Swoon在2012年為了鼓勵災後重建,於珊迪颶風受嚴重影響的社區所作之壁畫,提倡正視全球氣候暖化,以期提升大眾對於環境的保護意識。

在雷曼館長功成退休後,由安‧派斯特奈(Anne Pasternak)接任,派斯特奈館長成為紐約首位擔任百科全書型博物館的第一位女性館長。派斯特奈館長期耕耘非營利公共藝術草根組織,對於「公共性」的思考身經百戰,上任後隨即定調博物館下一階段的目標將全力參與社群現下所面對的公眾議題,並積極透過博物館的展出和活動介入這些討論,推出一系列膾炙人口的展覽,包含《私刑:正視美國種族針對性的恐怖主義》(The Legacy of Lynching: Confronting Racial Terror in America),毫不避諱的碰撞美國時至今日仍層出不窮,專門針對少數族裔的排斥與暴力。

以及現正展出由布魯克林博物館、泰德美術館以及水晶橋美國藝術博物館共同籌劃的《國之魂:黑權世代的藝術》(Soul of a Nation: Art in the Age of Black Power),檢視六Օ至八Օ年代,全球蜂起的黑人民權運動相關的一百多件作品,思考近年盛起的「#BlackLivesMatter」運動系譜。

當然,還有本文要討論目前正在展出的《一半的故事:布魯克林博物館藏品中的女權視角》(Half the Picture: A Feminist Look at the Collection),展覽延續布魯克林博物館對於社群的關注,以及搭上社會文化討論熱潮的作法,扣合女性崛起的「#MeToo」運動,重新檢視藏品中過往較為人所忽略的故事。

只有一半的故事?另外一半去哪了?

布魯克林博物館《一半的故事》透過交織的女權視角,展出藏品中的重要作品,以及近期新入藏的新進典藏品,上溯一戰、民權運動,下至近年的「#MeToo」風潮,精彩呈現一百年來回應重大政治社會運動的作品,展出來自五十多位藝術家上百件的創作,呈獻藝術家如何透過創作為自己的社群和信仰發聲,描繪一個種族、階級、性別皆更為平等的世界。

《一半的故事》展名源自1989年游擊隊女孩(Guerrilla Girls)題為〈你看到的是比一半更少的故事〉(You're Seeing Less than Half the Picture)的宣示性海報,海報上粗黑的廣告字體,振聾發聵但也不失幽默的寫道:「沒有女性藝術家和少數族裔藝術家,你看到的是比一半更少的故事」。

游擊隊女孩的精神貫串展覽,透過五大塊展區和主題分布,觸及「反動與抗爭」(Resistance and Protest)、「製造美國」(Make America)、「個人即政治」(The Personal is Political)、「重寫藝術史」(Rewriting Art History)、「毫不驚奇」(No Surprise)等五大議題,試圖透過少數族裔和女權的視角,打開主流論述之外的視野。

展覽同時呈獻數件首次展出的新進典藏,包含比佛利‧包伽南(Beverly Buchanan)著名的陋屋雕塑,以及諾娜‧福斯坦(Nona Faustine)2016年的攝影作品,拍攝非裔的藝術家本人,身處布魯克林展望公園(Prospect Park)中一所至今仍存在,最初隸屬於奴隸主人家庭的殖民農舍,畫面直指種族歧視與社會中的緊張關係,如同那仍然存在的殖民農舍,極端諷刺地「屹立不搖」。

其他亮點包含紅星溫蒂(Wendy Red Star)在歷史照片上以紅色筆跡標示出的輪廓與註腳,寫下大眾對於北美原住民的刻板印象,紀錄主流文化對於印地安文化的不當挪用。

貝蒂‧湯姆金斯(Betty Tompkins)2018年的新作〈辯解書-阿爾泰米西婭·真蒂萊斯基,四號〉(Apologia Artemesia Gentileschi #4),以十五世紀義大利女畫家阿爾泰米西婭·真蒂萊斯基(Artemisia Gentileschi)受到繪畫老師侵害,並終其一生努力地透過繪畫,企圖以自己的實力於當時男性主導的藝壇爭取認可的個人故事為基礎,透過將畫作塗鴉,隱射那些被「#MeToo」運動指控的男性,推託其詞不願面對的自我辯白。

在這個「#MeToo」的世代,別只看到故事的一半,找個時間造訪布魯克林博物館,看看一個館如何逐步調整自己的步調,力求與社區同軌,並透過對於館藏的再思考與再展示,道出另外一半過往見不得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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