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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私密的閱讀:林中樹、身體、脆弱與空間——安東尼·葛姆雷(Antony Gormley)皇家藝術學院個人回顧主題展

初刊於《藝術家》2019年11月 #534

 

倫敦的英國皇家藝術學院今年秋天呈現了雕塑家安東尼·葛姆雷(Antony Gormley)的大型個展,是他近十年來最重要的回顧性展覽。展覽耗時三年籌備,梳理了藝術家迄今45年的創作軌跡,展出作品尺幅大小、媒材、主題各異,由實驗性繪畫、雕塑至環境設計,時而親暱、時而震撼,橫跨學院主要畫廊的13間展廳以及戶外庭院區域,展現藝術家多維度的藝術實踐。

展覽不僅綜觀葛姆雷的創作歷程,更藉機重現藝術家近年鮮少展出的早期作品,並透過這次的展陳醞釀出數件精彩的新作。此次展覽由長期研究葛姆雷的獨立策展人馬汀·凱傑—史密斯(Martin Caiger-Smith)與皇家藝術學院策展人莎拉·李亞(Sarah Lea)共同策劃,執行團隊細心地將舊作進行相應的調整,因地制宜地呈現了多件呼應場域特性的大型裝置,營造出佔滿整間展廳的體驗型空間作品,邀請觀眾運用自己的身體去經驗這些細膩經營出的空間。

身體:感知的容器

透過作品的介入,葛姆雷試圖為我們已視為理所當然的生活與週遭環境,帶來視覺與感知上的轉化,為身處在2019年這個愈發「塑膠」與「人造」世界的你我,開啟一種觀看世界的新視角,進而引發人類對於宇宙關係的更深一層思考。

葛姆雷認為身體是「感知的容器」,提供經驗、情緒、意識、記憶與想像發生的場域。展覽借重純粹、具有機手感的工業媒材,以細膩的光影轉換,讓場域特性介入五感和身體,改變觀者對於週遭環境的體察,呈現一場接著一場的認知遊戲,觸發尺幅和空間感的混淆與再定義,具體而微地呈現葛姆雷的兩大關懷:「身體即為空間」與「空間中的身體性」。

葛姆雷生於50年代的英國,冷戰的緊張關係為戰後飽受蕭條折難的社會蒙上一層緊繃,美蘇兩大強權的核武威脅一觸擊發,社會瀰漫一股如履薄冰般的脆弱,似乎輕輕一踏,腳下踩著的薄冰就將這麼被踏出一道裂痕。這次於皇家藝術學院的展覽,看到的是葛姆雷對於「脆弱」的執著:生命的脆弱、身體性的脆弱、環境的脆弱、認知的脆弱、空間常恆屬性的脆弱。


舉重若輕

一踏入皇家藝術學院的館區,庭院中央聳立了許多先哲高大的塑像,映入眼簾與偉人形像形成極端對比的是第一件作品「鐵嬰孩」(Iron baby,1999)。葛姆雷以女兒出生時的型態,形塑了這件作品,嬰兒雕塑四肢內彎,面部朝下,如同一隻受了傷的小獸,雙手環抱的姿態直觀地引出對於新生脆弱的憐愛以及歌詠生命堅韌的感懷,適切地為展覽定下了錨。

展覽收錄許多葛姆雷的早期作品,為他後期的創作實驗提供了參考的語境,這些早期創作在反芻人與自然的關係之餘,已可看出葛姆雷以自身形象為主體的脈絡端倪,看見他如何透過重複性的動作產生時間序,並且通過作品的介入將空間感複雜化的操作方式。其中,藝術家重新演繹早期的「介於血與地之間的練習」(Exercise Between Blood and Earth),畫作以葛姆雷站立的基點為準,藝術家雙手臂長為圓的徑長,牆面上血紅色炭筆的筆跡,紀錄了繪畫的過程與動作,畫面不僅捕捉了炭筆行徑的遲疑與移動,更記錄、丈量了肢體伸展的極限。

對於身體的丈量與再現,也成為葛姆雷的標誌。「消失的地平線之一」(Lost Horizon I,2008)呈現廿四件人像,鋪天蓋地,如同一張大網,由天上、牆邊等各個角落刺入,好似駭客任務的一景,造成彷如快速位移而扭曲的空間認知。

對於空間的挑戰可見於多件大型裝置,其中「矩陣之三」(Matrix III,2019)佔據整層展廳最大的一個房間,裝置如同一片烏雲壟罩,懸掛在距離抬頭僅咫尺的範圍,允許觀者近身觀察材料疊加呈現出舉重若輕的體量。「座標之六」(Co-ordinate VI,2019)以三條高彈性的鋼條貫串四個展間,在空間中畫出X、Y、Z的三維象限,鋼條與展間牆面連接,吸收、感受、反映了展廳空間中人與能量的移動和震盪。「空地之七」(Clearing VII,2019)由近八公里長的鋁圈環繞而成,包覆四週牆面、天花和地板,填滿白盒子的四極,一環一環的線圈如同磁極,將作品由一個「物件」轉換為一個「場域」空間,邀請觀者進入能量的極地,透過身體的介入,重新觸發認知空間的方式。

葛姆雷除了身體性與空間之外,更持續著力於作品中呈現時間的刻度,新作「宿主」(Host,2019)引入大西洋的海水,注滿展廳。深近半公尺的海水如同深山中的湖面,湖底沉著的是藝廊窮頂的倒影,展間大方引入自然光,透過海水這項介質,將「時間」注入空間,隨著時節更替,天光瞬忽轉變,讓觀展體驗一日三化。

展覽除了大型作品外,收錄了藝術家的平面紙上小品,並由葛姆雷平日攜帶的筆記本中截選相關的習作與隨筆,觀眾得以於紙上追索藝術家平日的思考軌跡,一窺葛姆雷如何找尋排列組合與人體型態,如何把玩排比、堆疊,如何透過材料的疊加增加視覺的重量。

洞裡洞外的世界

這次呈現的大件作品中,「窟」(Cave,2019)尤為可觀,藝術團隊於展間營造出一座洞穴,在形貌與觀展經驗上皆呈現進出山洞的鏡像體驗。觀者順著志工導引,首先進入一個黑暗、狹窄的甬道,沿著甬道矮身緩步向前,頭頂開出一個小天窗,乍現的光亮,造成瞬間的視盲;視覺的暫時喪失,頓時帶來時空感知的全面失靈,觀者因而被迫使更加依賴觸覺與聽覺的導引。沿著甬道的牆面持續前進,進入洞窟內開闊的「腹中」,觀者能夠透過特意打通的天孔,觀賞窟內的設計以及天窗透露出室內建築的旖旎。雕塑與場地的相互作用,如同顯微鏡的放大與聚焦效果,將建築細節由週遭的雜訊中獨立出來,創造了一個能夠靜下心體察空間細節的機會。

「窟」的題名,令人不禁聯想到柏拉圖的洞穴寓言。理想國對話集第七卷的開篇,寓言辯論認知界的侷限與經驗主義主張「真理」的不可得,寓言描述一群久困山洞的囚犯,僅能映著洞中的火光和投射於穴壁的倒影了解世界。柏拉圖認為即便這些囚犯受到釋放,久居洞穴的人們因適應了黑暗,即便在洞外取得直視太陽的機會,也將因看到陽光而造成暫時的失明;若將太陽的形貌與洞穴中的其他囚徒描述,亦將被視為瘋子,而非看見真理的先知。

在後真實的電子時代、極端氣候反常的現下,這樣的寓言聽起來格外刺耳,或許如同兩千多年來的討論,人類至今也僅能仰仗既有的認知範疇來理解週邊的世界,視投影為真理;而真理在洞穴人的眼裡,僅是令人昏眩的雜訊。

塑膠世界:林中樹?觀看、參與的必須

葛姆雷認為:

「在觀者抵達並開始參與前,(展覽與作品)是沒有主題(主體)的。」

換言之,藝術的經驗僅有透過觀者的參與,方能促發認知體驗的轉變。我們都知道葛姆雷的雕塑以自己的形象為根本,他將自己長時間包覆於雕模中,以便形塑出一件件擬真的雕像,並如同自我愛戀的水仙納西瑟斯(Narcissus),悠然的將自身的形象置於一個又一個的情境之中。

然而葛姆雷的作品營造,將觀眾的介入視為必須,也啟動了亙古的哲學問題:

「假如一棵樹在森林裡倒下,而沒有人在附近聽見它的倒塌,這棵樹究竟有沒有發出聲音?」

以藝術為媒介的世界觀,若缺乏觀眾的見證,沒有觀看之眼的反芻,他者的「經驗域」便無法啟動,藝術或許就不存在了。

上帝以自己的型態創造亞當。人類在面對與自身樣貌相似的形體,時常產生一種由內自發的磁吸力,這樣的感觸在觀看帶有「脆弱」表徵的型態時更加顯著(例如面對嬰孩抱膝的姿態,或是那些如同人偶被打散的肢體),明知面前的雕像毫無生命,卻又止不住如希臘神話的天才雕刻家皮格馬利翁(Pygmalion)一般,一廂情願的對自己雕塑出的人像投射出內心需要愛憐的渴求。

對於自然的浩瀚,人類慣於以身體為尺規,找尋己身與世界之間的相對關係。葛姆雷將自己的身體丈量、上模、形塑,置入展覽情境,靜待觀者的經過,見證並完成他的呈現。納希瑟斯的自戀以及皮格馬利翁的沉醉,都需要旁人的參與,去體認林中樹的存在,傾聽那棵樹倒下的聲音。與其說觀者讓渡感觀的自主在展場接受藝術家的操弄,或許更確切的是,觀眾集體見證葛姆雷對於人類脆弱與堅毅的哀憐,感受自然以萬物為芻狗卻又禁不起人為破壞的弔詭。

這些悖論平衡地共處:葛姆雷雕塑的體量輕盈地佔據空間,轉變感知時空向度的認知軌跡,將空間體驗提煉成純粹且深刻的美感經驗。觀者接受藝術家的召喚,由內而發,襲捲而來的是浩瀚、脆弱、苦楚、混淆、找尋、輕盈、舉重若輕以及柳暗花明。

葛姆雷的雕塑像是漣漪波盪的觸點,營造出一個將時間、空間、認知轉化的蟲洞,透過「張力點」的找尋,將觀者的身體捲入能量場的範圍,通過觀者的腳步,一起完成這場身體與空間的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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