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價值的悖論:克里斯杜洛斯·帕納依度(Christodoulos Panayiotou)《第二幕:島嶼》(Act II: The Island)一項偽考古提案

初刊於《藝術收藏+設計》2020年01月 #148

 

倫敦肯頓藝術中心(Camden Art Centre)精彩呈現賽浦路斯藝術家克里斯杜洛斯·帕納依度(Christodoulos Panayiotou)於英國的首次大規模展覽《第二幕:島嶼》(Act II: The Island)。此次展陳網羅藝術家過往10年的代表作品,並針對展覽製作全新限地新品,在活化藝術中心展出場地之餘,也改變了原有的空間配置與功能,將展場擴延至工作區域與戶外。

選介作品媒材各異,囊括雕塑、繪畫、攝影、拾得物與裝置,傾力展現帕納依度對於當代社會價值體系的提問,為這個身份認同混亂的世界,提供令人莞爾的觀點。

楔子

肯頓藝術中心於1965年由一群藝術家成立,作為倫敦舉足輕重的中生代藝術機構,30年來以旗下的駐村計畫聞名,展覽策劃多選擇與新興國際藝術家合作,尤其擅長協助國際藝術家策劃在英國的關鍵個展,對於藝術家由新秀躍升至藝壇之星扮演決定性的推手角色,其中,2001年的李元佳大型展覽即是成功將藝術家置入西方藝術市場與論述語境的案例之一,近年展出的亞洲藝術家也包含日本的毛利優子、香港的黄炳、新加坡籍的洪松明等。

來自賽浦路斯的帕納依度曾代表賽國參與第56屆威尼斯藝術雙年展,並於展出後獲得國際關注,這位藝壇新寵於肯頓藝術中心的檔期與倫敦年度當代藝術盛事斐列茲(Frieze)藝博週重疊,帕納依度同時間也在巴黎奧賽美術館(Musée d’Orsay)執行另一項個人展覽計畫,他在國際當代藝術界的竄升程度,不言而喻。

賽浦路斯是一座位於歐亞之間的島國,佔據地中海進入西亞的要衝,這樣的地理位置也使賽國長期受到多元文明的影響,從古至今曾被西臺、亞述、埃及、波斯、阿拉伯、威尼斯及土耳其鄂圖曼帝國等諸多外來勢力侵略和佔領,並於十九世紀中期開始由英國托管,直至1960年代取得獨立。獨立後的賽浦路斯,島上希臘裔與土耳其裔兩族族人因外來勢力的鼓動,以及文化宗教認同根本上的歧異,時常爆發衝突,武力對抗更於1974年越演越烈,在土耳其的干預下,島國北方、以土耳其裔民族為主的土地遂而宣布分裂,成立不為國際社會承認的北賽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國;2004年賽國加入歐盟,進入單一貨幣系統。賽浦路斯的動盪是帕納依度創作的取材來源,他的實踐包裹著個人的生命歷史,與賽國近代政治緊密交織。

脆弱的對位關係:符號––內容––價值

帕納依度擅長以尋常的形式,為看似平凡的視覺意象注入異想天開的內容,盡其所能地攪亂了「符號––內容––價值」三者之間的對位關係,打亂事物內容與形式的對應鍊,向我們習以為常的「價值等式」提出終極的提問。

這次的展出選介了為數可觀的類似案例,其中,〈壞堆〉(Spoil Heap)一作將考古過程掘出的紅土,窯燒成磚,藝術家將這些挖掘過程被視為阻礙的介質,轉為可用之材,將考古現場堆積成山的敗土,轉化成為地磚撲滿展間。至於牆上色澤光亮的〈無題〉蛋彩畫系列,帕納依度則委請東正教工匠以忠於宗教繪畫的技法與程序,進行製作,但卻要求在製做時移除一切關於聖像的圖像符號,僅僅保存顏料與木板的形式空殼,如此移除影像的「聖像」是否還是一樣「神聖」?搔弄著幾世紀對於「聖靈」再現的辯證。

〈無題(5/10/20/50/100/200/500)〉這組作品仿照單彩繪畫的形式,卻以被歐元央行去除價值的退休紙幣打成的泥漿作為繪畫材料,一張畫作一次用一種面額的紙幣紙漿組成,雖無顏色以外的提示,歐元流通地區的人民亦能透過色階的暗示,不費力地聯想到紙幣退役前的面額。

〈明暗對比〉(Chiaroscuro)一作靈感取自畫家卡拉瓦喬(Caravaggio)於羅馬人民聖母聖殿的鎮館之寶〈聖保羅的皈依〉(The Conversion of Saint Paul)以及此畫的展示環境,此幅畫作因年代久遠,經受不起光線的折損,遊客若要一睹風采,必須於展廳內的機器投入一枚歐元,教堂的燈光方會啟動,照亮畫作。帕納依度與教堂取得協議,拿到累積長達一週、超過一千枚硬幣的獻金,並將其融化製成金條的形狀,形成〈明暗對比〉一作。

帕納依度這項「熔銅為金」的舉動,是場註定失敗的實驗;諷刺地是,歐元央行明明如出一轍的操作,卻如同希臘神話國王邁達斯(Midas)的金手指,點紙成金,讓印鈔機印出的紙片通過法定的強制執行,任意地被附與、改變、甚至消除流通的價值。


灰色地帶:二極之間的中間性格

帕納依度的實踐除了搖動價值鏈的尋常定義之外,同時挖掘表象與內容之間的灰色地帶,作品揚頌具有曖昧意涵的「中間性格」。其中,他的「偽貌」(False Form)系列最為有趣,這個系列靈感取自礦物學中「礦物假象」(pseudomorph)的特有現象,指礦物的內部組成在特殊地質情境下產生結構性變異,成為全然不同的另一種礦物,但是經歷假象變異過程的礦石,雖然內在結構已迥變,外貌卻仍維持變異前的一切表徵,如此的特殊現象常見於以碳為主要成份的木頭,在高溫高壓的環境下,木頭內部時常已結晶轉為石英,外部卻仍維持木頭的樣貌。

帕納依度的「偽貌」系列顧名思義,借喻礦物假象的過渡過程,這些礦物似乎卡在一條變身失敗的無間道,似是而非,非但無法透過轉變晉級成為高價鑽寶,在礦石分類上,也因為表裡不一被列為末流。這樣的中間性格挑起帕納依度高度的興趣,藝術家因此長期蒐羅這些內外不一的假象礦石,並將這些徒具表象的礦物改造成為精美的珠寶,然後為它們訂做由藝匠打造的手工藝盒盛裝。這些引人遐想的偽貌礦石,以頂級珠寶之姿攫獲眼球,倘若僅憑其貌而不探其實,您會心甘情願地掏出多少張鈔票?

除此之外,〈銅價〉(The Price of Copper)一作亦探索價值的曖昧,引用德國劇作大師貝托爾特·布萊希特(Bertholt Brecht)的一則寓言,故事是這樣的:一名顧客走入一家樂器行,要求店員將一隻小號以遠低於樂器市價的價格賣給他,因為這名顧客認為,他只需要製做小號所使用的銅材,因此僅提出與銅材相應的價格。〈銅價〉點出所謂「附加價值」需要經由買賣雙方的雙向認可,方能成立的建價機制,想必從事業務的朋友們都有經歷過煞費苦心向客戶推銷公司服務,卻碰的一鼻子灰被客戶砍價砍地一文不值的慘痛經驗。受到這個故事的啟發,帕納依度由家鄉最為古老的礦坑取來了一張銅片,隨手安上一些拾得物作為「附加價值」,潦草地在展場搭建成一座「噴泉池」。一方面〈銅價〉的題名呼應布萊希特寓言中對於附加價值的討論,另一方面在形式上,藝術家通過將銅板與拾得物拼湊成一方泉池,向杜象命為〈噴泉〉的小便斗致敬,表達價值與意義的建構,在杜象的〈噴泉〉之後,也就此成為當代藝術歷久不衰的母題。

政治與歷史的偶然

延續對於曖昧性格的思索,帕納依度的作品也展現對於身分形塑的詰問,通過賽國動盪的政治,講述身分認同與歷史建構的偶然。〈獨立街〉(Independence Street)蒐羅了五座廢棄的路燈,展示近代國族歷史的建構與殖民過往的兩不相容。獨立街是藝術家家鄉利馬索爾城(Limassol)的一條重要街道,在1930年代於英國殖民時期的現代化工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這五支於展場展示的路燈,就是當時電網鋪設的重點項目,讓利馬索爾城一躍成為賽島第一座享有現代化照明設備的城市,但是這些路燈在2012年政府的城市美化工程中遭到除役。這五支路燈與燈桿殘留時人塗鴉的政治口號和標語,如同殖民的遺跡,在獨立後被放逐到國族論述的邊緣。

在同一個展間內,帕納依度選擇將肯頓藝術中心原有的透明玻璃改裝為粉紅色,這件〈無題〉的粉紅色調,指出一場歷史的偶然,改變了如今你我習以為常的商品符號。故事回到1978年,美國社會運動者為當時風起雲湧的同志維權運動設計了一方彩虹旗幟,期望做為運動的號召,一時各方擁戴,購買需求暴增,然而最原始的彩虹旗設計包含一種特殊的粉紅設色,這種顏色的布料在支持者的瘋狂搶購下供不應求,彩虹旗幟只好修正設計,移除特殊色的使用以便順利供貨,遂也成為今日我們習慣的彩虹旗樣貌。帕納依度委任英國在地玻璃匠人按照原始彩虹旗的粉紅色調定製玻璃窗花,點出商品流通背後看似偶然卻影響深遠的因素。

空間的流動:幕前/幕後

這次的展出也多見帕納依度在劇場性格上的著墨,以及對於日常行為與社會規範的思索。藝術家於另一〈無題〉系列中展出多組量身訂製的鞋款,試圖揭開服儀規範、身體政治和社交合規之間的緊張關係,講述不同的物件、正式程度不一的服裝,如何成為社交場合的必要「戲服」。針對這一組作品,帕納依度將訂製鞋款的過程:由丈量、剪裁、試穿、調整到收貨,看成是一場高度儀式性的行為表演,這些鞋子則是自己在完成表演後的紀錄產物。

藝術家為了這次展覽,在場地設計上也下了許多功夫,他不僅將藝術中心的公眾活動空間轉為展覽的一環,更改變既有參觀動線,將展廳的門扇卸下,並隨性地將門板與供輪替展陳的畫作並置擺放,混淆兩者之間的差異,給予作品一種雜物的隨興。呼應同樣的概念,藝術家也藉機將員工通道打開,允許觀眾進出一般大門深鎖的辦公區域,搖動「幕前/幕後」、「準備工作/正式開展」之間的關係。

通過員工通道觀眾得以進入〈理想樂園〉(Never Land)展間,進入展間可見到一套由百來張影像組成的三頻輪播投影,影像選介賽國第一大報檔案庫中記錄的國家暴力衝突事件,深入動盪社會不願被揭開的秘密。而展覽名稱取自同名作品〈第二幕:島嶼〉,這件作品將一張刻劃島嶼熱帶意象的劇場佈景向內折起,不經意地放在展覽地板上,向內折的劇場佈景反映了對於熱帶理想化的描繪,烘托劇場作者對於他者的想像。

記憶斷裂:一項偽考古提案

在帕納依度的世界裡,what you see is not what you get,雙眼所見與腦中所想,和眼前物件的組成與其隱含的價值,怎麼也兜不上邊。這樣斷裂的符號系統讓觀展體驗猶如走入一個歷史真空的異地,一切看似孰悉卻與過往的認知系統全然不同,好似經歷一場認知的考古,需要通過悉心的觀看、咀嚼、遊走和思考,與物件、空間以及工作人員進行反覆的對話,方能撥開事件的全貌,彷如一趟還原出土物件製做概要的勤勉歷程。

展覽的空間運用,以地面的水平線為依歸,大件展品貼附地板以馬賽克、陶磚等形式存在,拾得物則慵懶地散落於展間角落,強化考古取之於「地面」的連結。展品移除「展台」的仲介,給予一切高於地面的展陳強烈的儀式性與具張力的劇場性格––––鞋盒上的訂製物件、除去聖像的蛋彩畫、〈明暗對比〉的化金為石––––帕納依度如同宗教儀式中的教士,物件每經藝術家之手的觸摸,轉瞬間,即使偽貌無價的礦石也因此價值翻倍,莞爾之際,照見「符號––內容––價值」之間看似恆常卻脆弱無比的對位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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