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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斯‧哈林(Keith Haring):來自街頭的藝術

初刊於《藝術收藏+設計》2019年08月 #143

 

泰德美術館利物浦分館(Tate Liverpool)今年夏日強檔呈現已逝美國普普藝術家凱斯‧哈林(Keith Haring,1958 – 1990)於英國的首個大型展覽,展覽精選85件跨越不同媒材疆界的作品,展現藝術家的前衛實踐與強烈的個人特質,展品包羅巨型繪畫、紙上作品、雕塑、檔案照片等材料,成功勾勒出這位生涯短暫卻璀璨的藝術家的一生。

這檔《凱斯‧哈林》(Keith Haring)藝術家同名展由泰德美術館利物浦分館、比利時布魯塞爾藝術中心和位於德國埃森的弗柯望博物館(Museum Folkwang)共同籌劃,展覽於英國首先登場後,將相繼巡迴至歐洲的布魯塞爾以及埃森。

本文將梳理展覽和專輯中的資訊,概要凱斯‧哈林的創作關懷,剖析時代背景,介紹藝術家的生平,最後簡介他的作品特質和母題,希望能夠作為對於普普藝術有興趣的朋友的補充資訊。

時代的縮影:普世議題

展覽聚焦呈現凱斯‧哈林作為一位普普藝術代表如何將紐約上城所標誌的節制、典雅美術,與下東區混亂卻具活力的街頭文化混種,並將普普藝術的關懷拓展至當時影響全球甚深的社會議題。

展覽側寫這位由紐約街頭起家,風靡上個世紀八、九O年代全球各界的藝術家,如何透過協力、政治運動等形式擴散了藝術的影響力。他的藝術與思想帶有極強的下東區地下文化精神,以形似簡單的線條搭配撞色色系的塗鴉,將街頭元素、太空旅行、電玩、嘻哈、機械人等全球化初期的大眾文化符碼入題,以風行草偃的姿態,拓展了藝術史的範疇。

哈林所印製的抗議海報不僅為南非種族隔離政策的廢除發聲,他的政治關懷也含括了當時撼動社會的藥物濫用問題,以及愛滋病防治、同性平權、過度資本主義、環境保護、反核武、反極權等等時至今日仍能引起廣泛共鳴的普世議題。

如此廣泛跨時代的關懷也讓哈林的作品成為八O、九O年代社會運動和街頭政治相當重要的文化象徵。

楔子:時代交替的社會衝突

哈林在紐約藝壇產生初步影響力的八O年代初期,也是西方世界保守政治勢力掌舵的時代,雷根總統以及柴契爾夫人在大西洋兩岸主導世界的發展,紐約經歷了大規模的經濟萎縮,城市幾近宣告破產。

當時全球化資本主義以跨國企業的外殼推動新自由主義的擴張,藝術圈也由戰後一代的復甦,逐步走向高度的市場化,高古軒、佩斯等新一代畫廊主崛起,藝術開始被視為一種投資與置產的方式。

這樣的時代氣氛如同一把雙面刃,同性平權、反威權、罷黜種族隔離政策成為具新時代意識的年輕人所關心的日常話題;而在全力推動平權自治、愛與和平的口號下,西方霸權在為世界帶來民主科學的同時,也毫不汗顏的推送經濟宰制。


藝術角色的再思考:混種與公共參與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紐約上東區第五大道的美術館機構背後的老一派贊助者們,逐一被掀出財富取之不義的來源。將藝術視為發聲管道、提倡改革的反骨青年們,藉機延續六O年代以降,知識青年「抗議」與「學運」的傳統,透過藝術進行一連串的社會改造,期望將創作表達作為推動改變的一環,進一步思考藝術的「公眾性」以及「社會功能」。

哈林對於「公眾性」的思考展現在他的「創作過程」、「展示的形式」以及「傳播的管道」之上。他的藝術創過過程採用當時常見的協作,展示平台力求突破,離開「白盒子」展間,於熙來攘往大眾到不能更大眾的紐約地鐵站進行現場創作表演,並大量製作大型的公共壁畫。

哈林常運用海報等低成本、高散播效益的媒介,作為社會運動的參與形式。他別具一格的視覺語彙採用簡潔的線條和明快的色彩,讓轉印、再製相當的容易,哈林因此也常透過跨界的方法,與其他同時活躍於下東區的藝術家安迪‧沃荷、流行歌手瑪丹娜、龐克教母薇薇安‧魏斯伍德(Vivienne Westwood)等合作,也後續透過周邊商店,將他的創作印製在T恤服飾上,以期達到更廣泛的傳播。

始於街頭,為人群而生

哈林將自己視為新一代美國青年的代言人,也為自己的藝術家身分帶來了相當重要的社會功能和意義。

由哈林八O年代初期上千幅的街頭作品,不難看出藝術的傳播效益和普世性對於他藝術實踐的重要性;他主張藝術不該是少數有權有閒的特種階級的玩具,而是能夠產生視覺張力、感知衝擊以及議題影響力的公眾資源。

哈林常使用的媒介包含海報、傳單、照片和影像記錄,也適切地說明了哈林在意的不只是議題的本身,而是議題應該被廣泛、簡易地傳播,以及能夠被公開討論的能見度和發酵效應。

哈林認為:一件好的公共藝術作品的視覺語言應該直觀,不晦澀。在意旨上應該越開放越好,也就是說視覺符號本身的意義不該是封閉的,作品的意義應該來自於觀眾觀賞後的體驗與認知,因此,一件成功的作品應該能夠「被越多觀眾體驗越好」,透過這樣最為廣泛的曝光,才能夠給予作品最大化的意義集合。

順著這樣的邏輯理路推演,不難找到哈林作品裡能夠簡易被大眾辨認的流行符碼:在地上爬行的嬰兒寶寶、幽浮飛碟、對空狂吠的犬隻等等容易記憶的輪廓,他所描繪的世界跨越種族藩籬,讓哈林可說是最先以廣受歡迎的「病毒式」視覺意象席捲一個世代的全球性藝術家。

短暫而燦爛的藝術旅行

凱斯‧哈林出生於美國東岸的賓州,自小喜歡卡通、塗鴉,青年時註冊加入匹茲堡一所商業藝術學校,學習平面設計師的職業技能。但這條路對於矢志成為藝術家的哈林來說並不適合,因此他選擇輟學開始自學。

哈林這段在匹茲堡的時期受到抽象表現主義影響甚深,尤其是尚‧杜布菲(Jean Dubuffet)充滿塗鴉性格、原初童稚的視覺意象,帶給哈林相當大的啟發,這類型以幾何線條、色塊、抽象人形為主體的母題也在後續哈林的畫作裡可見一斑。

近二十歲的哈林輾轉移居到紐約,註冊至紐約視覺藝術學院就學。這時候的他已經發展出一套獨到的視覺語彙,並萌發了對於跨界藝術的興趣,在紐約就學的期間開始接觸行為藝術和動態影像,也逐漸融入了當時主導美國反骨藝壇、青年社會運動的重鎮 —— 紐約曼哈頓下東區。

反骨重鎮:曼哈頓下東區

紐約下東區因靠近曼哈頓的港口,十九至二十世紀以來一直作為歐洲移民靠岸歇腳的第一站,街頭充滿了各式的違章建築,被旁人貼上貧窮、無政府的標籤。二十世紀前後,因為曼島房價攀升,下東區相較低廉的房價,開始吸引各界為了緩解經濟壓力而湧入的非主流工作者的青睞。

六O年代開始,下東區逐漸匯集了各種各類的前衛運動者、激進政治家、流行文化角色、思想家、作家、藝術家、肢體表演者、音樂人、演員製片家等文人雅士,成為推進美國社會改革的重要運動中心。

這樣的社會文化環境造也就了下東區舉世聞名的「藝術家社群」,為無法給付高房租,尋找同樣非主流思潮的創作者們,提供絕佳的同溫群集。

在這樣的社會氛圍推波助瀾之下,八O年代下東區曾興起超過百家的非商業性畫廊。這些畫廊有兩個共同性:反商、多由藝術家群體發起和共同經營,這些實驗性的畫廊平台雖然存在時間相當短暫,卻提供了許多前衛藝術萌發、展示與討論的重要管道,也變成許多尚不被主流藝術史給接受的跨媒介藝術實驗得以進行的關鍵舞台。

這些大膽前衛的實驗,沒日沒夜的在各個藝術家工作室、集合畫廊、實驗劇場、前衛電影院、詩歌工作坊裡搬演。

核心思維的啟蒙與強化

這樣的時代氛圍,也成為哈林自我發掘的重要輔助,如此開放、激進的環境與他自小成長的保守背景迥異,浸淫於下東區的同志社群中,哈林開始接受自己的性傾向,並進一步梳理他的藝術主張與人道關懷。

八O年代開始,哈林展開他最為知名的地鐵塗鴉,這一系列未經許可、未屬名的塗鴉,大量在紐約地鐵站留下痕跡,繪畫的過程被美籍華裔攝影師曾廣智紀錄下來,相關的側面影像也在這次展覽的展出範疇。

這一系列非法塗鴉創作讓哈林知名度大開,時至八O年代中期,他更已躍升成為國際媒體的寵兒,並開始大量環遊世界,在各地創作大型壁畫。

這樣的知名度一方面讓他的作品更加普及,也讓哈林所耕耘的議題受到更大的關注,然而知名度也帶來許多負面的影響,例如他在公眾空間的作品開始在完成後的幾個小時內便被人盜走轉售,也導致他的作品拍賣價格水漲船高,漸漸脫離哈林希望讓藝術成為公眾媒介的初衷。

普普商店:再製的影響力與公眾性

受到安迪‧沃荷的影響,哈林對於「影響力」與「再製」有了更深一層的反思,他開始從地下文化運動者轉向為普普文化的推手,並接續於紐約和東京開立「普普商店」(Pop Shop)。

對於這樣的轉向,哈林表示:

「我的作品開始變得越來越貴,在藝術市場中越來越受到歡迎,這樣的價格意味著只有能夠給付昂貴藝術品價格的人能夠接觸到我的藝術,『普普商店』讓我的作品能夠再次廣受接觸。」

由此可見,透過普普商店的平台,哈林將自己的創作與商品結合,一反對於外界的抨擊,持續推廣作品,為議題發聲。

八O年代末期,哈林被診斷出愛滋病,愛滋病不僅奪走他許多摯友的生命,於1990年初,最終也奪走了他璀璨短暫的生命。

在被診斷出愛滋病後,哈林積極投入愛滋病的防治教育與治療,不僅設立同名基金會為愛滋病的教育與治療投入研究資源,亦透過藝術期望提高大眾對於病症的理解。其中〈安全性行為!〉(Safe Sex!)以及〈無知=恐懼〉(Ignorance = Fear)等海報,一方面以哈林一貫慧黠的視覺語言推廣愛滋病防治,另一方面反映了病患面對疾病的糾結與脆弱。

視覺語言與靈感

簡單介紹了哈林的一生,再來看看他的藝術表現。相信大家不難感受到他的作品帶著強烈街頭塗鴉的精神,哈林將街頭塗鴉常見的風格化字體視為「都會區裡的書法」,因此在創作上,他選擇融合亞洲書法和埃及象形符號的形式,咀嚼成為後來辨識度極高的符號型圖樣。

哈林明快簡潔的線條勾勒出卡通般的圖像,回歸繪畫的二維性,畫面充滿浪漫的樂觀主義,通常在沒有背景的空間中進行,透過抽離顏料的質地,他將色彩平板化,給予人物的存在如同夢境的真空感;藉由在肢體旁畫上的幾筆粗黑線條,帶給人物輪廓手舞足蹈的動感。

新時代:科技與社會

由題材方面來看,展覽指出哈林的作品與大眾媒體和科技之間密不可分的關係,他曾自白:

「我從(科技)取得訊息,並將我的想像注入其中,然後再次將這些訊息放回到世界中流通。我一直不斷嘗試找尋新的方式將這些不同的訊息帶回世界,並拓展對於『藝術家』的定義。」

「科技」的演進是哈林創作中常見的母題,他關注科技造成的轉變,以及科技如何影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哈林的作品時而對於科技帶來的變革,以歡騰繽紛的姿態慶賀,像是描繪人們如何跟隨嘻哈音樂的節奏起舞,又或在1980年的〈無題〉一作中,描摹受到幽浮召喚的人們,受到未來無限可能的啟發,肢體如何受到解放,並在地面上手舞足蹈的比畫。

想當然耳,任何的改變一定一體兩面,科技並非只帶來社會的鬆綁,對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造成了前所未見的震盪。哈林於1982年夏天在中央公園無核集會中發送近兩萬張的〈無核海報〉(No Nuke Poster),就傳達出對於核武毀滅威脅嚴正的批判,他曾說到:

「現代人需要面對科技日益強大的影響,並正視那些只想弄權者對於科技的濫用。」

這樣的預言,在他1983年的〈無題〉畫作中展現無遺,一隻蠕動身軀的多腳巨獸,被手持棍棒的人騎著,巨獸的腦子被一台電腦給操控了,這個拿著棒子的人,駕著巨獸向一個又一個無頭的人像發號施令,人們也如同喪屍般參與其中。

激進浪漫的烏托邦

《凱斯‧哈林》一展不僅刻劃了這位藝術家身處的紐約街頭風氣,也妥善營造出資本主義開始以全球化的姿態滲入世界各地的開端,也追溯鋪陳了哈林的藝術養成以及思想實踐。

這位藝術家生命短暫,璀璨而熱烈,見證了紐約下東區藝術社群風起雲湧的地下運動,「街頭」是上個世紀八O年代紐約次文化、反骨文化的要角,也成為哈林作品裡不可或缺的元素和靈感啟發。

他透過反思創作的「傳播管道」以及「訊息內容」,大力宣揚藝術家的社會角色,藉由將街頭的抗爭精神帶進日趨商業化的藝術世界,讓藝術的「公眾性」赤裸裸的呈現在議題的最前沿。

他的作品充滿一股熱忱,一種為他所代表的年輕世代表達社會意見的熱血以及責任感。在時代氛圍保守,全球化席捲世界的八O、九O年代,哈林以直觀開放、樂觀具感染力的視覺語言,將新時代的太空旅行、嘻哈音樂、機械人等大眾符碼,透過社會運動、海報、壁畫、地鐵裡未受許可的塗鴉,以一種激進的浪漫,大聲疾呼,向世界宣傳一個美國年輕世代的烏托邦夢想。

在那個烏托邦的世界裡沒有互相壓迫甚或資源的掠奪,沒有疾病的侵擾,肢體和情慾得到全然解放,人人歡慶,一起輕快地跳著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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