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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貼:拼貼藝術的私史

初刊於《藝術家》2019年11月 #534

 

蘇格蘭國家現代藝術畫廊當代二館(Scottish National Gallery of Modern Art, Modern Two))籌辦的《剪與貼:拼貼藝術四百年》(Cut and Paste: 400 Years of Collage)是全球首檔重新思索「拼貼藝術」系譜的展覽。打翻過往將拼貼視為藝術歷程過渡到現當代的傳統印象,展覽回溯歷史,梳理古今拼貼技法的存續以及相應的社會功能,賦予後世作品中與拼貼並見的挪用、重組、抵抗等手法一道清晰的歷史脈絡。

展覽野心勃勃,橫跨四百年時間縱軸,包羅超過150位創作者逾250件的展品,廣義檢視「拼貼」這項貼近日常的創意表達,跳脫出經典「白人直男」藝術史觀,將這項過往被視為不入流的民俗,從工藝寶庫裡解鎖。

拼貼系譜的再想像

「拼貼」(collage)字源出自法文,有以膠水黏貼之意,在十九世紀進入英語字彙,在現代藝術賦予新解前,多用於形容壁紙或是海報的吊掛與張貼。所謂「剪」與「貼」的動作,不必然侷限於紙材或剪子的使用,早期馬賽克、布貼拼織、混搭媒材的妝點等等也被展覽視為廣義的拼貼藝術,後期當然也因科技轉變,衍伸出攝影疊合顯影、蒙太奇、電腦剪貼後製等「泛拼貼」作品。

我們可以這樣廣義地看待拼貼:一項將紙質或是其他現成的物件,透過剪裁、黏貼等方法相互疊合的技法,過程牽涉到材料的收集、揀選、分類、挪用、重組等步驟。創作者首先將不同的文化物件集結,抽出那些對自己具有獨特意涵的部分,接著將這些部件剪裁、黏附,置入到另一個有別於原物件的文本框架,一來透過這樣的過程,給予那些被剪裁拼貼的物件一項新的詮釋可能,二來將不同文本脈絡的物件集結,譜織成個人化的故事集錦。

廣義的拼貼於現代主義發端前早已存在,展覽彙整出拼貼於歷史上常見的四大功能:

  • 一、藝術家打草稿的媒介;

  • 二、收集、歸納認知界的工具,例如:動植物、昆蟲標本、剪報新思潮等等;

  • 三、休閒排遣;

  • 四、個人情感的表達。

由此脈絡思考,可見拼貼是一項牽涉廣泛的創意行為,匯集、重組的過程是組織者對於原初物件的反饋,成品反映了作者個人的思考,具備了一種將大環境論述剪裁成符合自我情感、思想框架的特質,隱含書寫私史時必要的一種「微叛逆」特性。

現代藝術與拼貼

熟悉現當代藝術史的朋友都曉得,「拼貼」在西方藝術史上一向與畢卡索、喬治·布拉克(George Braque)聯名,似乎作為一個「技法」,它在二十世紀初的某一天,因畢卡索把一塊油布黏貼到畫布上,遂而驚天地泣鬼神的誕生了。

《剪與貼:拼貼藝術四百年》一展旨在將拼貼由藝術史的大論述中抽開,重新放置回更長的文化史洪流,推翻它被斥為閨閣消遣、民俗技藝或是業餘愛好的刻板印象。拼貼之所以獲得這樣的形象,與西方學院對於「高雅藝術」的科層分類以及「正統」高低位階的價值判准有著絕對的關係。我們都知道,自文藝復興以降,以專業藝匠操刀的油畫、銅製與大理石雕塑成為學院派推崇的至高藝術類型,其他不符合如此歸類的創意模式,皆被劃分進入末流,被正史論述恥為民俗工藝之籌。

也就是這樣的科層語境,催使二十世紀初的「專業藝術家」開始挑戰學院涇渭分明的門類系統,剪裁報章雜誌、選用現成物貼入畫作,試圖推翻這套科層價值,完全跳過畫筆再現日常的環節,直接將日常物件收集後剪貼入畫。

立體派的拼貼實驗為繪畫帶來革命性的衝擊,也為後續的未來主義、結構主義、達達藝術、超現實運動、普普藝術等開啟了先河,不僅推翻了藝術本身對於「再現」的定義,同時詰問繪畫的本質,也開拓後續對於藝術家思辨如何捕捉時間、空間的研探。


現代藝術以前?

雖說現代藝術給拼貼創造了清楚的當代論述以及反抗的對象,但是作為一個技法,它的發展並非於真空的狀態下一夕造就。展覽將故事的起源向前追溯,點出以「紙」為基材的剪貼,牽涉廣泛,理應回溯至東漢蔡倫造紙後製紙技術的傳播和遷移,並以工藝史的開闊思維將製紙技術的變革納入考量。

展覽追溯製紙技術首先在中國境內傳播,後東向渡海到日本,西邊則經由中東、埃及逐步於十二、十三世紀傳至目前歐洲疆域內的義大利、法國、德國等地,並於十四世紀首見於英格蘭。

時至十五世紀的德國,當時紙質已較初期製作的優化,亦有專門司職的造紙廠執行製作,這個時期的宗教書籍已可見剪貼妝點的操作,將如亮粉的石英、箔片等混合媒材貼於紙上。

隨著醫藥知識和解剖學的發展,人們對於人體構造產生更深的認識和興趣,「人體解剖立體書」於十六、十七世紀歐洲大陸也因應新時代醫學發展逐漸流行普及,成為展現人體分層結構、內臟器官分布和紀錄研究結果的最佳工具。

隨著旅行、貿易日益頻繁,歐洲人開展了對於他者世界的認識,延續「珍奇屋」(cabinet of curiosities)的傳統,歐洲貴族開始於家中收集各地的珍稀樣本,於書頁中貼入動植物、昆蟲等標本,並附註上精美的圖文說明,如此的書冊也如同知識寶庫一般,便於新知的分類、收納與展示。

十七世紀以降,藝術文化成為上流女性合宜的消遣,紙品工藝、漆器繪畫、女紅、跳舞、樂器……成為淑女排遣時光的新寵,也因此產生了許多類似「集合藝術」的現成物拼貼,常見仕女將貝殼羽毛等拾得物黏貼於剪貼簿中。如此的創意表達更成為婦女得以針對旅行、科學、外交等以往專屬於男性的議題發表意見的獨特管道。

拜工業革命所惠,製紙由傳統手工業走向機械化的大量生產,讓紙張價格更為親民,印刷技術也取得突破性發展。其中,彩色平版印刷逐漸可以支持於同一張紙上印製多種顏色,也促使色紙和印有人物設計的彩紙成為炙手可熱的民生消費產品,家戶時常購買這些印有小人物的紙張設計,黏貼於剪貼簿,或是浮貼在家中的壁紙、傢俱、卡片上頭作為個性化的妝飾,成為庶民為因機械化而喪失個性的產品增加個人特色的介入手法。

十九世紀現代娛樂興起,劇院開始發行結合明星畫報與紙娃娃功能的拼貼印刷畫像,於版畫印刷的演員半身像上,以珠寶、蕾絲等混和媒材進行妝點,販售給追星的粉絲。劇院等機構更發行不同的服飾配件,供民眾採買回家為畫像搭配替換。同一時期,攝影師們也透過重複曝光,對甫發明的攝影技術進行系列實驗,於不同紙材上交疊顯影,甚或剪貼多個影像於同一平面上創造出更具張力的視覺效果。

值得一提的是,十九世紀在英皇喬治三世開始甚為流行的剪貼簿,常能見到個人透過剪輯報章雜誌、人物群像、現成物件(花朵、羽毛、蕾絲),佐以詩句、手繪等方式,回應政治、時事和新思潮的做法,將許多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視覺意象並置,按照組織者對於事件的理解譜成新的意涵。一反古典藝術對於現實世界的精細描摹,開始以後攝的挪用和重組動搖「藝術」與「現實世界」兩者之間的關係,由技法和效果來看與超現實主義的視覺形象一曲同工;也展現庶民透過把玩部件和元素,介入所購入、所閱讀到的內容,經反芻與後製,轉化為與自己小我經歷更為契合的剪裁。

反骨、私史、陰性認同

現代主義開拓的是拼貼的新時代,賦予這項創意行為更鮮明的反體制特質,展覽選介多件野獸派亨利·馬諦斯、畢卡索、達達巨匠馬克思·恩斯特(Max Ernst)、俄羅斯前衛藝術家娜塔莉亞·剛察洛娃(Natalia Goncharova)、超現實主義安德烈·布勒東(Andre Breton)以及艾琳·愛格(Eileen Agar)等如夢境般的作品。

更呈現50年代英國同志劇作家喬·奧頓(Joe Orton)和男朋友,偷竊公共圖書館書籍,並以近乎街頭塗鴉的拼貼方法重製並破壞書封,後遭判罪入獄的這些圖書;龐克藝術家傑米·瑞德(Jamie Reid)為性手槍(Sex Pistol)樂團製作的拼貼海報和專輯封面也在展出之列。展覽也收錄了許多女性當代藝術家思考拼貼、織品、家務與女性身分認同的創作,選介卡洛琳·許尼曼(Carolee Schneemann)、辛蒂·雪曼(Cindy Sherman)等受到拼貼啟發的作品。

蘇格蘭國家現代藝術畫廊當代二館《剪與貼:拼貼藝術四百年》展覽精彩呈現了「拼貼」這項親民媒材如何在四百年來做為庶民美術經驗的載體,將那些佚名作者的日常剪貼,匯集成一幅私史。展覽以現當代藝術作品拼貼技法為引子,梳理歷來運用剪裁、黏貼、並置、堆疊、挪用作為創意表達的廣義「拼貼」系譜,衍伸照見「紙」作為工藝媒材傳播進入歐洲的軌跡以及製紙技術的變革帶來的時代意義,這些發展與醫藥創新和科學進步同軌,倒映出庶民社會的文化肌理,呈現各個時代的消費者由下而上地將產品更加個人化的人性渴望,更照映出剪刀、材料與女性認同的緊密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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