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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骨的啟示:被時代權威拒絕的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

初刊於《藝術收藏+設計》2019年12月 #147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掌心握無限,剎那即永恆。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 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1757 – 1827)

在台灣,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以早期浪漫主義詩人的名頭為英美文學界稱道,較少朋友知道他的版畫與繪畫藝術的成就。事實上,布萊克的詩文常以限量圖書的形式搭配版畫設計一同出版,這些文字與圖像大量使用隱晦的象徵,充滿布萊克自創的神話角色,也讓各界對於晦澀的內容有著不同的詮釋。

提到布萊克最為著名的作品,非他的長篇詩作莫屬,《亞美利堅:一個預言》(America: A Prophecy)以譬喻講述新世界人民反抗帝國壓迫的過程;而《純真之歌》(Songs of Innocence)、《經驗之歌》(Songs of Experience)等經典作品則傳達經歷工業革命後,對於返璞自然的傾心,並記述布萊克對於帝國擴張的厭惡以及他對被奴役者的憐憫,這些詩作也讓布萊克的作品受到反對權威和暴政的自由追求者所推崇。

現正於泰德美術館不列顛分館(Tate Britain)舉行的「威廉·布萊克」藝術家同名展覽,網羅逾300件媒材各異的作品,聚焦布萊克的藝術願景,有別於以往對於他文學成就與畫面神祕意象的著眼,展覽傾力探索布萊克一生與象徵主流權威的學院體制之間的緊張關係。

合宜的藝術:品味守門員

在進入布萊克的討論之前,讓我們先回首十八世紀英國社會的時代氛圍,看看轉變中的社會結構如何影響布萊克藝術實踐的輪廓。

十八世紀的英國,隨著工業革命的萌發以及帝國的海外擴張,社會結構快速經歷了由傳統農業經濟轉型至現代製造業的過渡,財富的轉移造成舊有社群結構的鬆動,財富的擴充賦予新興社經階級竄升的機會,也為藝術市場創造了新的一群買家和藏家。

時至十八世紀下半葉,英國君主立憲政體的穩定受到北美十三州獨立運動與法國大革命的威脅,農地政策改變(逐步的圈地)導致鄉村人口向城市遷移,人口流動也間接促進新興產業的創生,這些變化無不搖動舊社會的人際網絡,社會如同一方高壓鍋,衝突與壓力逐漸升溫。

一個改變英國近代藝術史的事件在1768年發生了:在一群藝術家與建築師的請願下,英王喬治三世同意成立「皇家藝術學院」。皇家藝術學院可視為行會制度的延伸,旨在透過學院制度創造出屬於英國的藝術生產系統,建立一群能夠與歐洲風格匹敵的國內藝術創作者,一方面希望藉此打入並撼動當時受到歐洲藝術壟斷的國內市場,另一方面也期望透過學院系統的建立,培育出一眾具專業品味的藝術評論學者,以展覽製作與評析,教導大眾何為「合宜的藝術」,了解哪些是「具有品味的藝術鑑賞」,這樣的初衷,也讓皇家藝術學院成為「正統代言人」,儼然晉升藝術品味的守門員與仲裁者。

布萊克的一生,見證了權力、財富、階級、品味的重新分配,他的作品也成為社會動盪的縮影;他的一生以懷才不遇為註腳,持續碰撞這些轉型中的權威。


早年努力:一生的自我期許

布萊克生於1757年,家人在倫敦蘇活區經營一家小有成績的商鋪。布萊克自幼就想成為藝術家,家人也盡力供給,幫助他圓夢,不僅蒐集市面上流通的版印圖案與石膏模型供布萊克臨摹練習,也贊助他參與繪畫課程,並支持布萊克走上版畫學徒之路。

1779年,布萊克進入方成立十多年的皇家藝術學院求學,學院對於藝術的類型有著嚴格的高低判斷,以雕塑、油畫為上乘,認定代表文藝復興全盛時期的拉斐爾、米開朗基羅為師法對象,推崇程式化的宗教啟示以及借喻神話史詩的寓言題材,主張唯有通過模擬前人的經典作品,方能完成古典藝術正統的承襲。

布萊克受到這些教養的啟發,畫作同樣飽含戲劇與道德張力。除了沿襲之外,他也力圖革新,開始大量運用自創的象徵符號和人物角色,將之穿雜於宗教、神話的經典情節之中。學院的道統概念,讓布萊克在發跡時期即志向宏大,促使他將自己的實踐置於古往今來的歷史洪流之中,表達對自己文學成就與藝術創作的高度期許。

當然,受到學院文化滋養的同時,布萊克如同當時其他不滿學院體制的藝術同儕,對於學院僵固的要求嗤之以鼻,他拒絕由肖像畫主導的日常訓練,主張藝術家應該積極創造個人的藝術視野,汲取中世紀歌德藝術風格為靈感,推翻文藝復興的理想典範。

不遇:體制外的才情

這樣自詡的反叛個性讓布萊克在藝術生涯萌發時期就種下了一生挫折的種籽:1785年,他以三件講述聖經約瑟故事的水彩作品投件參與皇家藝術學院的年度展覽。表面上學院鼓勵學子大膽提出前瞻性的作品,事實上展覽卻充滿許多攀附市場口味的物件,由當時的展覽畫冊檔案可知,銷售性強的肖像畫、風景畫等油畫作品,通常被分配到較好的展出位置,不難想像,布萊克的水彩作品則被流放到主展廳以外的次要展區。

也因布萊克的創作受到皇家學院以及其他英國體制的排擠,長期無法得到良好的展出機會,他在1809年決心自行籌組,在家族經營的店鋪樓上以「替代空間」的形式,舉辦了一場個人回顧展覽。他在畫冊中提到,希望透過這次的展覽為英國建立得以媲美義大利文藝復興傑人的全新作品,塑造出真正屬於英國社會的藝術典範,以自己的創作視野為英國藝壇譜出新的篇章。

可想而知,這樣自信心爆棚卻與學院主張大相逕庭的設想,讓展覽如同石沉大海,參觀人數寥寥可數,不僅沒有達成為自己建立畫家名聲的目的,在銷售表現與藝評反應上更雙雙受挫,唯一一則針對展覽的評論將他斥為「一名可悲的瘋子」,這次的個展也成為布萊克藝術生涯中最重大的打擊。

時間來到1812年,一本淑女風尚月刊嘲諷布萊克滿口大話,將他的作品評為

「馬馬虎虎,但(內容)過於崇高隱晦,令人難以理解」。

幾經挫敗的布萊克憤怒地寫下對於皇家藝術學院以及主流藝壇的批評,他怒斥:

「英格蘭(對於藝術)的研探,並非在於深究一個人的才華與才氣,反而本末倒置地,僅僅探索此人是否是一名被動、謙謙有禮且有德行的渾球」

傳達布萊克對於學院派雄偉空洞的程式化正統藝術風格的嚴正指控。

版畫藝匠:商業成就

雖然布萊克成為藝術家的道路相當坎坷,他透過自己的努力,在版畫設計及文學創作上快速累積不小的名氣。

因中產階級新富的出現,市場對於版畫等低端藝術商品的需求逐漸增加,這樣的需求也支持布萊克以設計和重製銅版為主要生計來源。布萊克長期受到一位抱持極端政治信仰的出版商約瑟夫·強森(Joseph Johnson)雇用,他積極研發補強傳統版印技術的創新技法,期望突破傳統版畫的限制,並在研探視覺呈現之餘,逐步發展出自成體系的史詩級詩作,開始將版畫(視覺商業設計)與詩作(文學排版印刷)過往分開的體系合二為一。

布萊克最初將詩作文字與版畫設計結合的嘗試,並不成功,囿於傳統印刷技術的侷限,效果不盡理想,直至1788年自創出一套「蝕刻浮雕」技術,方突破僵局。這項技術讓布萊克能夠把過往需要分開兩道程序操作的排版字體與圖像融合在一起,成功地將手寫字體與手繪圖樣結合在同一張版印上頭,以「藝術書」的概念整體性地思考文字內容、字體設計、圖版排製等方方面面的呈現。

技術的創新讓布萊克相當欣喜,他甚至誇口:即使是米爾頓與莎士比亞等文豪皆無法像他這樣自行出版發行高質量的作品。在掌握蝕刻浮雕版印技術後,布萊克也開始為藏家創作具原創性的珍稀書籍,同時接受委任替其他藝術家製作精美的手工書繕本。

技術革新:蝕刻浮雕版印

布萊克自創的蝕刻浮雕製程以化學原料侵蝕銅版的基底,被侵蝕的凹陷部分成為印刷中留白不顯色的區塊,而凸起未被侵蝕的部分則成為用墨印刷的線條與色塊。在積極完善新技術的製程之餘,布萊克也大量進行顯色的實驗,測試色彩在銅版上的不同效果,並嘗試在印刷完成後,於紙面上佐以鋼筆、墨水、水彩、金邊等後製,給予版印成品如同繪畫般的視覺效果。

布萊克對於自己的技術發明相當滿意,認為蝕刻浮雕能夠完美地將字體與圖像統一,創造視覺感知的流暢,使得印刷物風格更為協調。這樣的技術一則讓印製成本維持便宜友善,在質感上卻能達成接近中世紀手工繕本的工藝高度。

布萊克綜合媒材搭配的操作賦予例如〈牛頓〉(Newton)一作畫面具有暈染層次的飽和色彩,也讓自創史詩英雄阿爾比恩(Albion)受到類似水彩效果的瑰色彩霞環繞。如此彷似手繪的版印效果,也給予史詩《歐洲:一個預言》(Europe: A Prophecy)的頁面濃厚的色塊,營造出古老社會受到宗教壓迫的視覺重量。

被體制拒絕的自由靈魂

布萊克的作品反映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英國社會的倒影,隨著帝國的擴張,奴隸制度更加體制化,新興的財富造成社經階級的對立與緊張,宗教逐漸喪失根本的精神性,風起雲湧的革命也讓自由的概念成為小民的新信仰。

身為一位立志遠大、期望透過繪畫為英國社會盡一份力量的「藝術家」,布萊克的創作風格與當時藝術學院的主張背道而馳,對於水彩等紙基媒材的愛用也不為藝術市場青睞。

作為一位小有名氣的版畫藝匠與「商業設計師」,布萊克獨創的蝕刻浮雕版印技術讓他成功地將詩作文字與圖案設計共冶一爐,結合這些過往必須分開操作的程序,有效地以手繪的質感製作出具備豐富圖文的限量珍品,成為別具收藏價值的藝術物件,將前衛的詩作與濃淡繽紛的畫面,留給後人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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