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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生活與24小時經濟:暗夜的慾望與脆弱

初刊於《藝術收藏+設計》2020年09月 #156

 

新型冠狀病毒的衝擊,接露了社會深入骨髓的體制化不平等。金字塔底層的勞動人口由少數族裔與經濟弱勢撐起,這些「脆弱社群」的工作高工時、低時薪,讓他們在經濟不景氣時首當其衝,成為率先被裁員的對象。這群勞動人口負責維持消費社會的光鮮,迷幻電音、醉惑霓虹與夜晚的喧鬧是他們開工的號誌,在上班族休閒嘻笑時做工,在眾人避之惟恐不及時,走上前線維持城市的運轉。


位於比利時首都安特衛普的Extra City Kunsthal藝術中心,出抬「每日夜班」(Daily Nightshift)一展,以夜生活與24小時不間斷的勞動為題,檢視當代城市的現況。作為空間2020年首檔展覽,這次計畫標誌了藝術中心轉型為實踐型平台的一項實驗。為了更強化與城市和社群的連結,這次展覽建築於長達一年的對話之上,藝術中心邀集在安特衛普居住、生活、工作的市民參與工作坊,除此之外也邀請到藝術家、政策規劃人員、文化研究者等跨界人士參與,對於後工業的都會樣貌以及寄居城市的生活情況進行思考,一方面檢視每日上演的夜生活如何與休閒、勞動、城市安全、經濟資本等議題息息相關,也同時探索當代城市有著哪些被規劃、體驗和居住的潛規則。




夜間百相:斑斕的慾望

「每日夜班」繪製了一幅當代夜生活的群像,將焦點擺在那些支持夜間經濟卻被社會選擇性遺忘的人們。城市做為一處人群集散交合的所在,歷來呈載了無數的想望,隨著夜幕降臨,人們在樂聲、歌舞、酒精之中,釋放白天的壓力,尋找自己能夠歸屬的群體。驅動夜間經濟的推手,也在夜燈點亮時開始運作,於晨光投下前嘎然而止,周而復始。而那些與24小時經濟一體兩面,但受到消費族群嫌惡,被視為阻礙夜間經濟發展的元素,也一一遭到城市管理者排除:少數族裔、移民、無家者、性別認同非主流者、私菸私酒販子、搗亂秩序者……被冠上危險醜惡的名頭,通過管訓,除去在夜生活之外,以便城市能夠催滿油門無休的運轉。這些被視為不雅、不潔的元素,被警察監管制度驅離後,新商機引來資本家與地產開發商的關注,藉由提高租金,默默地輾壓原生社群的居住生活空間,通過悄然的漂白工程,基因大換血,進而換來一批嚮往雅痞附庸風雅的有錢有閒階級,仕紳化、雅痞化、資本化在各大都會上演,似乎成了不可逆的發展。


作為當代城市現象的側寫,「每日夜班」一展委身於一座不起眼的大樓。展覽空間的前身是一座工業洗滌工廠:工業大廈裸露的水泥,殘敗未經修補的磚構,油彩斑駁的牆面,一條條作為隔幕的厚重塑膠片,刺眼的日光燈,著意訴說夜生活背後的陰影。這些赤誠不假修飾的現實,與阿爾吉利亞裔法籍藝術家卡代爾·阿提亞(Kader Attia)《無題(天際線)》(Untitled (Skyline))所勾勒出的幻惑市景,產生強烈的對比。阿提亞建構出的夜都市,斑斕耀眼,彷若一個時間、空間、地域皆被消弭的拜物天堂,隨著殖民霸權向世界推播西方文明的各種好處,水泥大樓、強化玻璃、霓虹裝飾如病菌般在各地蔓延,日益同質的市景,複製了對於西方「現代」生活樣板化的想像。


西班牙藝術家奧略歐·威蘭諾瓦(Oriol Vilanova)以各地的明信片組合出一座近30公尺的蒙太奇,蒐羅了不同城市標誌性的夜景,明信片紀錄著每座城市投射出的自我形象,藝術家將現代社會對「夜都市」的憧憬,回溯到被暱稱為「美好年代」(La belle époque)的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世紀之交享樂主義至上,拜逐漸普及的電力之賜,花都巴黎換得「燈城」(City of Light)的新名。為了1889年巴黎萬國博覽會臨時搭建的艾菲爾鐵塔,高聳陽剛的鋼骨結構向世人宣告法國先進的工業技術,艾菲爾鐵塔完工時超越了美國華盛頓紀念碑,成為當時全球最高的人造建物。展會期間鐵塔頂端安置了各色的燈彩,為文明與科技歡慶,也讓點了燈的人造建物一躍成為明信片的新寵。


24小時經濟的背後:(後)工業化時間

電燈的發明,讓不夜城變為可能,美好年代對於現代性的憧憬,點亮的是工業革新與社會進步,更多的時光等同於更多的可支配時間,這些夜間新得的時光得以用比以往更多的享樂來填滿,逸樂與縱慾也使得夜晚帶來階級與道德的解放。這些夜間的慾望在亞歷山大·狄瑞茲(Alexander Deprez)的鏡頭下表露無遺,狄瑞茲捕捉那些屬於夜生活的腥羶色,既燦爛逗引,又腐敗地令人作噁:散亂的頭髮、赤條條貼合的肌膚、體液、慾望、煙味、烈酒、藥物、高潮、昏眩。狄瑞茲運用直面的閃光燈,喚起狗仔窺視的形跡,如此的手法又彷似一名跌入蟲洞的人類學者,以好奇的冷眼,紀錄著現代人夜間糜爛自毀的儀式,側寫城市裡一個個孤獨的靈魂,在夜幕的隱藏下,藉由刺激物的壯膽與催化,相互取暖。


照明除了帶來更多的享樂與刺激外,這些餘下可自由支配的時光,也代表著更多的可剝削時間,勞作者的工時由先前被日光支配,轉為日夜不休的輪班運轉。山姆·密曲(Sam Meech)的《打卡經濟》(Punchcard Economy)反思後工業零工經濟工作者的現況,一方以工時紀錄卡拼集而成的織錦,拼湊出斗大的標語:8小時勞動,8小時休閒,8小時休息。密曲探究工業革命後,時間與產值畫上等號,時光不再是中性的存在;消費社會的興起進而發明了「休閒」的概念,休閒成了獨立於工作之外,資本得以彰顯的時間。而後工業的零工經濟,照見的是在家工作者工時與休閒時間愈趨模糊的分野,當家戶成了工廠,低薪超時的工作逐漸啃食在家勞作者的日常。



比利時藝術家卡爾·菲利浦斯(Karl Philips)《販賣制度》(Vending Systems)一作,反映了現代城市生存的窘迫,當勞動時間反客為主,生活變為生存,餬口僅剩掙扎,人們如同蜉蝣般的寄居於城市這位宿主,成為困在販賣機中的物品,一個銅板,擠出一些勞力,換取一張資本牢籠中的床榻。對於那些受到城市拒絕的無家者而言,夜晚更暴露著危險,販售便利、具有經濟價值的販賣機尚有鐵條保護,被視為不潔的露宿者沒有水泥屋頂的庇護,成為酩酊大醉的派對動物,動輒踢打的出氣包。


反思慾望與脆弱

展覽梳理了夜生活的現代來由,檢視24小時經濟的弊端,並對於這樣不斷擴張、永不斷電的生活型態提出質疑。其中,達尼洛·柯瑞勒(Danilo Correale)的《不眠》(The Unsleep)紀錄一座座不睡的城市,孟買、馬尼拉承接著西方外包的客戶服務工作,為跨國企業提供24小時不間斷的無縫服務,並提出「時間殖民」(chrono-imperialism)的概念,藝術家認為當代殖民不再需要藉由實質的土地佔有,現代版的全面癱瘓與殖民如今僅需通過霸佔一個國家人民的時間以及經濟產出即可達成。瑞典藝術家卡拉·林登(Klara Lidén)的錄像作品《進步的迷思(月球漫步)》(The Myth of Progress (Moonwalk))錄下在水泥叢林中逆勢而行的演員,演員在喧鬧的背景中恍惚如幽靈般,進行月球漫步,質問:一座不睡覺的城市真的是「進步」的城市嗎?


「每日夜班」展覽在資本自我毀滅的命定論中,注入一絲希望,期望訴諸公民意識,以眾人之力取回對於夜間生活的掌控。其中,梅勒尼·曼夏(Melanie Manchot)《舞(整夜,巴黎)》(Dance (All Night, Paris))的鏡頭記錄了2011年白晝之夜將國小操場轉換為舞池,畫面中業餘舞者承夜逆襲「佔領」操場,奪回了對於公共空間的主控權,影片裏的女性舞者怡然自得,化為一隻隻歡舞的彩蝶,夜晚是自在的、搖擺的、解放的,屬於女性的。或許在群策群力的介入下,夜晚能夠回歸交流的自在,擁抱身體的歡暢,與資本、剝削、罪惡和恥辱脫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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