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中立與社會正義的論戰

初刊於《藝術家》2020年10月 #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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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幾個月波瀾攪動，美國警方一起起具種族針對性的過當執法，造成無可挽回的生命悲劇，黑權社會運動「#BlackLivesMatter」引起全球響應，不僅直指歐美文明建立在帝國主義與殖民剝削的黑歷史，更揭露後資本世界根植於歧視的種種差別對待，種族、性別認同、年齡、財富、階級、身心健全偏見（ableism）……等等深入肌理的共犯結構，長期透過裝聾作啞與集體失憶來粉飾太平。除了警方的惡行外，新冠疫情更不成比例的衝擊少數族裔，其死亡率與失業率居高不下，讓疫情席捲的數月成為一面照妖鏡，掀開光鮮社會下結構不公的瘡疤。

示威者憤怒的身影投射出對於社會流動滯遲的無助，文化作為意識形態的載體，理所當然地成為被檢視的對象，這次「#BlackLivesMatter」犀利地刺向藝文屆根深蒂固的不公義，小至色盤命名將白皙的色調視為裸色，大至殖民者塑像去留爭議，照見藝文產業近乎荒謬的諸多不平。

文化即眾人之事

示威者對於警方長期針對非裔與少數族群的過當執法，主張對警察制度進行根本性的改革，呼籲警力去軍事化（停止特警等武裝等級的軍備使用），刪減警力預算並挪予社會救助等社工工作，並要求警力重心轉為社區服務，以期將國家的警管制度由問題爆發後的過當抑制與監禁，轉為「扼於未發」，通過改善經濟教育等社會不公義，從結構上解決問題。沃克藝術中心（Walker Art Center）、明尼亞波拉斯藝術學院（Minneapolis Institute of Art）等藝文機構響應運動訴求，宣布在市警採取令人滿意的改革前，取消一切與警力的合作，包含停止委任警察擔任博物館活動的維安人力等實際措施。布魯克林博物館、MoMA PS1亦響應表演藝術界發起的後勤支援，開放美術館大廳作為示威者補給、休息的空間。

梅隆基金會（Andrew W. Mellon Foundation）迎來爆炸性的策略轉向，宣示往後所有的獎補助計畫都將以社會正義為核定標的；位於華府的非裔美人歷史文化國家博物館（National Museum of African American History and Culture）推出「談論種族」（Talking About Race）線上資源包，不僅正面迎戰歐美建基於奴隸經濟的歷史，更策劃高達百筆涉及體制偏見、結構特權、轉型正義、社群療癒與經營等資料，提供家長、教育者以及民眾反思社會正義的參考資源。

文化中立？

然而全美最早成立的賓州藝術學院卻致信全校職員，警告職員不可以機構身份與這場社會運動聯名，引來校友師生串聯杯葛；另一主張藝文獨立，機構應保持政治中立的俄亥俄州托萊多美術館（Toledo Museum of Art）在各界撻伐下，對於美術館最初的政治冷感道歉，改口主張藝術機構並非中性空間，承諾針對種族議題進行員工培訓，更允諾逐步改革以便館員結構能夠反映所處城市的人口組成（當地擁有近三成非裔人口），漸進地讓目前白人為主的員工結構更加多元，妥善呼應社群族裔的光譜。

而藝術家肖恩•李奧納多（Shaun Leonardo）一檔紀錄拉美裔與非裔美人受到警方不平等對待的繪畫巡迴展，在開展前數週遭克里芙蘭當代藝術館（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Cleveland）取消，美術館道歉啟事中明言，取消的決定基於：美術館尚未準備好能夠處理關於少數族裔受難的道德辯論，館內外成員擔心在尚未準備充分的情況下，展覽將會造成新的創傷，加深痛苦與傷害。如此的說明難平公憤，最終以館長請辭、宣布改革（成立給薪的藝術正義諮詢委員會）告終，這檔被「和諧」的展覽則被麻州當代美術館（Mass MoCA）與布朗美術館搶下，預計於今明兩年接力展出。

機構霸權的隔靴搔癢

第五大道美術館作為眾矢之的，領頭羊大都會博物館發布十三點改革計畫，允諾三百萬美金的鉅款，作為拓展、研究、展示、典藏多元藝術史觀的經費；古根漢美術館也宣布為期兩年的漸進改革，包含獎助弱勢實習生給薪職位、聘僱專司人才多元化的高階主責人、籌組展覽與購藏正義委員會，並與傳統非裔大學合作，系統性地擴大人才觸角。然而古根漢美術館遞出的橄欖枝，被館員批評為缺乏社群共識，指出館內絕大部分的弱勢族群雇員在計畫成型的這段時間，多被強迫休假無工可返，未能參與決策的過程，因此主張這些由管理菁英與外聘顧問一廂情願擬定的「改革」不具誠意。

有意加入社會正義討論卻「弄砸鍋」的惠特尼美術館，原定進行一檔由館內圖書館特別藏品部門籌劃的文獻展，卻在宣布消息24小時內受抵制而取消。這檔展覽原意期望通過典藏和展示圍繞新冠疫情與 #BlackLivesMatter 運動的作品，反映時事，卻被揭露執行團隊缺乏事件敏感度，不僅未知會藝術家入藏的消息，也未與藝術家討論展覽的形式與內容。令人不解的是，館方購藏的方式是經由第三方慈善拍賣，也就是典藏藝術家捐贈給慈善平台作為眾籌義賣的作品（一件作品約為一百美金，此些捐贈藝品原為通過親民價的作品，提升收藏風氣以及對於公益事務的參與），等於是以遠低於購藏市價的行情進行典藏，讓藝術家在過程中成為被消費的對象。相較於同樣以參與義賣，資助示威者保釋基金眾籌的費城美術館，後者不僅參與眾籌，為公益活動盡力，更提高購藏金額直接與藝術家接洽，最終以「美術館價」完成收藏。兩相對照，第五大道美術館在社會正義議題的處理似乎不得綱領，更落實外界對於此些美術館淪為「富人玩具」的批評。

體制化的不公義

因疫情襲捲，英美諸多地方政府面臨臨時性救災支出暴增以及稅收銳減的雙向夾擊，英國政府下個財務年度的藝文補助預算預計將減少七億英鎊；大西洋彼岸的紐約市，來年藝術教育經費預計縮水70%，費城市政府更全面裁撤專司藝文與創意經濟的市府局處。博物館因停止營運，門票、餐飲周邊、捐贈等營收全面縮水，在政府工資保護計畫補助款終止核發之際，英美皆傳出大規模的裁員，倫敦南岸中心藝術群（Southbank Centre）裁撤高達三分之二的員工，主管古蹟名勝的英國國家信託（National Trust）也以「組織重組」為由，砍去1200餘名雇員。

光譜的另一頭，《紐約時報》揭露第五大道美術館館長令人咋舌的天價薪水，其中現代美術館（Museum of Modern Art）館長葛恩•羅瑞（Glenn Lowry）去年領取高達230萬美金（約7000萬台幣）的薪資，是「館長百萬美金年薪俱樂部」之冠。館長坐領高薪的同時，館方卻冷血宣稱因疫情導致財務困難，不得不終止逾80名藝術教育約僱人員的合約，引發館員與外界嚴厲的撻伐。英國泰德美術館群旗下的商業事務部，無預警宣布裁撤300餘名員工，引起大規模的罷工，今年接受透納獎獎助的10位藝術家亦高調聲援這場抗議，主張：只要美術館仍有員工支領逾10萬英鎊的年薪（約400萬台幣，是英國平均薪資的3倍有餘），在道義上就不該進行任何形式的裁員。

藝文機構作為一個時代的產物，複製了社會的諸種不公義，大規模裁員波及觀眾服務、教育導覽、零售活動等服務取向的時薪零工工作者，這些工作類型多以少數族裔的青少年為主要工作力，也讓這批弱勢工作者在這波大規模裁員中工作權益受損嚴重。#BlackLivesMatter 運動一來挑戰「機構中心」的顢頇與知識霸權，二來照見文化機構在21世紀的社會責任與社群期待，三來看到博物館作為一個體制，它的核心任務如何逐步由託管照顧，轉向知識共創、共識凝聚、轉型關懷與創傷療癒的陣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