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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普藝術教母布里奇特·萊利(Bridget Riley)

初刊於《藝術收藏+設計》2020年01月 #148

 

「歐普藝術」(Op Art)又稱「視幻藝術」,作品運用線條、幾何圖樣或色塊,通過特殊排列與週期性的組合設計,為畫面創造出動態韻律、閃爍跳躍,甚至立體等使雙眼感到迷幻的錯覺。隨著二戰後新科技與心理學研究的逐漸發達,兩者的結合逐漸滲透到藝術創作領域,並在1950年代後期於藝壇吹起一股追捧視覺幻象的風潮,視覺實驗也與戰後各地開花的當代藝術運動交織呼應,一時歐普藝術實踐襲捲歐美藝壇。

時間快轉到1965年,紐約當代藝術美術館(MoMA)舉辦了一場題為《敏捷之眼》(The Responsive Eye)的研究展覽,這場在當代美術史舉足輕重的展覽網羅了七十多位對於視覺幻象多有實驗的翹楚,給予現在你我耳熟能詳的「歐普藝術」下了教課書的定義,參與群展的藝術家無不一戰成名,於展後躍升藝壇焦點,也正式敲開了藝術以外的各界對於這項實驗的著迷。此類追求視覺幻象與張力的藝術形式,也因「歐普藝術」這個詞彙進入藝術史的推波助瀾,掀起新的高潮,讓這股風尚由當代藝術外溢至平面設計、室內裝潢、時裝流行等日常的方方面面。

紐約MoMA當時的展覽包羅了歐普藝術教母布里奇特·萊利(Bridget Riley)以及教父級的維克多·瓦沙雷(Victor Vasarely)和李察·阿納基威治(Richard Anuszkiewicz)等畫家,更邀來一眾藝術實踐與視覺幻象交叉的創作者,含括甫逝世的「動態藝術」(Kinetic Art)健將卡洛斯·克鲁兹-迭斯(Carlos Cruz-Diez)、加州「光與空間」(Light and Space)運動旗手賴瑞·貝爾(Larry Bell)和羅伯特·埃文(Robert Irwin)、色面繪畫(Color Field Painting)前鋒肯尼·諾蘭德(Kenneth Noland)、雕塑家昆特·約克(Günter Uecker)以及華裔「電動感應」(cybernetic)藝術家蔡文穎等諸多不同領域的創作者。

展出作品以嚴謹的視覺效果代替具象的主題,創作者無不戮力通過媒材、色光與形狀的經營,令觀者感知到畫面以外的幻象,視網膜透過作品呈現得以體驗包含扭曲、跳動等錯覺。展覽為這些創造奇特視覺效果的創作,下了一個總論,認為這些歐普藝術作品

「與抽象藝術不同,因為這些藝術品不再被當作『物件』看待,並非(被動)受觀看的對象,反之,它們化身成為(主動)營造感知體驗的發電機」

藉由對比、視覺殘影與幻象,讓觀者體驗畫布與裝置以外的視覺效果,為觀者與藝術品兩者之間的關係,開啟有別於以往的嶄新互動。

女傑:養成與崛起

作為歐普藝術時代的縮影,倫敦南岸(Southbank)藝術群海沃德美術館(Hayward Gallery)匠心呈現視幻藝術教母布里奇特·萊利同名回顧展,《布里奇特·萊利》(Bridget Riley)一展不僅捕捉這位88歲藝術家一生的實驗,亦剖析萊利的美學養成與日常習作,具體而微地解析藝術家如何經由反覆測試,通過嚴謹的分析與優化,為畫面營造出最具張力的視覺效果。

橫跨藝術家長達70載的創作生涯,展覽由海沃德美術館與蘇格蘭國家藝廊(National Galleries of Scotland)聯手策畫,選介逾兩百件含習作在內大小、媒材各異的作品。不僅網羅萊利近期的新作,亦囊括多件大幅作品,帶來包含「色條」、「菱形」色塊、「曲形」色面、「黑與白」等不同類型的經典系列。

生於1930年代的萊利,幼年於英國西南角的康沃爾郡(Cornwall)度過,田園的景象與起伏的地貌為她的美學養成打下根基,尤其那些屬於造物幻化的自然景觀:樹葉婆娑、光影流瀉、海面的波光粼粼,這些都轉化成為養分與靈感,日後進入萊利的畫布,給予畫面視覺感知的形變與倏忽。

其後,因第二次世界大戰開打,她隨著父親離開家鄉,並於戰後進入倫敦金匠學院(Goldsmith College)與皇家藝術學院(Royal Academy of Art)習藝。學院時期以人體習作為主要創作,這個時期的培訓著重對於畫面的經營、對象的觀察,以及針對效果的反覆推敲,在選題、構圖、視覺傳達等方面有著紮實的硬功夫,為萊利後續轉向抽象繪畫,打下堅實的基礎。

畢業後的她經歷一段迷航,曾先後短暫於一家玻璃器皿製造公司與一家廣告公司任職,卻也因緣際會展開一連串對於色彩與形狀的實驗,當時的萊利亟欲找尋屬於自己的美學聲音,以確認自己在藝壇的位置。隨著於紐約當代藝術美術館《敏捷之眼》的開展,萊利一舉躍昇成為國際藝壇寵兒,並於1968年獲選代表英國參與第34屆威尼斯藝術雙年展的展出,更在同年成為世界首位以當代繪畫獲得大會國際金獎肯定的女性藝術家。

巨人的肩膀:回歸觀看的愉悅

十九世紀過渡到二十世紀的現代藝術發展進程,在萊利找尋屬於自己的風格之路上,扮演重要的啟發。她師法未來主義大師翁貝托·波丘尼(Umberto Boccioni)與野獸派鼻祖亨利·馬諦斯(Henri Matisse)對於動感和色塊的操作,保羅·克利(Paul Klee)「線條運動性」的概念,同樣導引了萊利的探索;而印象派先哲喬治·秀拉(Georges Seurat)獨具一格的點描畫技法,則提供她藝術生涯探索光線、色彩以及視覺效果的實驗沃土。

萊利認為秀拉運用色彩營造光影,透過明暗的對比,帶給畫面飽滿的能量和動態感,因此她臨摹秀拉的作品,細究前人對於畫面視覺效果的傳遞,其由秀拉點描畫風格脫胎而成的〈粉色風景〉(Pink Landscape)一作,更成為萊利從具象風景畫,過渡至抽象繪畫的關鍵作品。你我都知道,印象派嘗試捕捉雙眼感知周遭世界的真實樣貌,將觀者的視覺反應納入創作的核心,如此將「感知」與「經驗」抬升成為藝術創作重要介面的關鍵轉向,也呼應萊利將美學重心由「物件」與「靈光」,讓渡給「觀看」和「感知」的中心思想。

本著對於前人色彩運用與畫面安排的觀察,萊利深刻體悟到「顏色」因為光的作用,在人眼產生的反應並非恆定不變,同樣的色彩在不同的周遭環境、色光作用下,時常在視網膜呈顯出不同的效果。針對這樣的現象,萊利曾言,

「色彩的本質是一種悖論,它不僅是單一一個元素,也同時是諸多元素的集合––––你永遠無法觀看到色彩的本身,因為它的呈現永遠受到(周遭)其他顏色的影響。」

擾動視覺情境

基於這些對於色彩的體察,萊利於1960至1980年代,進行了大量的研究與實驗,她的「色條」系列通過顏色與彩度的調整,於畫面創造出收斂與擴張的效果,這一系列以受到古埃及文明色調啟發的大型畫作〈拉〉(Ra)為代表。除了色條堆疊效果的實驗外,萊利也試著通過菱形、曲形等色塊的操作,積極探索色暈創造的視覺律動;後續更通過「黑與白」系列,進一步思考色彩效果以外的形變,萊利曾經自我評析道,

「我的繪畫……每一張畫面經營一種情境,這些情境裡總有一項維持恆常不變的元素,畫面其他的部件則透過改變型態來擾動這些情境。」

如此關於「變/常」、「靜止/擾動」的分析,適切地概括萊利一生的技法與實踐。

除了色條、菱形、曲面、黑白等經典系列外,海沃德美術館現正展出的回顧展也收錄了萊利藝術生涯中,唯一一件付諸實行的立體作品〈連續體〉(Continuum)。這件裝置受到印象派大師克勞德·莫內(Claude Monet)於巴黎橘園美術館(Orangerie)鎮館之寶〈睡蓮〉(Water Lilies)的啟發,這套一組八件總長約兩百公尺的壁畫,貼附半圓形的拱牆展示,弧形的展示牆將觀者親密地擁抱在作品的懷中,畫面捕捉邊走邊觀賞睡蓮的動態視覺變化,細膩描摹視線的流動與凝聚。

受到莫內的啟發,萊利的〈連續體〉營造出一方捲曲的空間,允許觀者一次一人進入這個由黑白幾何組成的漩渦。走進這座漩渦,因線條與圖樣的交互作用,使得平面的壁面反似立體的浮雕;而空間本身,更依循漩渦的方向,造成由入口向漩渦深處導引的指向性效果,若觀看時腳步沒有站穩,甚至給人瞬間天搖地動,快要跌倒的感覺。

但是如此強大的視覺擾動以及觀者連帶的身體反應,對於萊利而言,卻是一項失敗的實驗。萊利不滿意這項裝置並未達成自己期待的收斂與吸引效果,反倒營造出過多的包覆感,因此萊利主動放棄了這套探索,並重回對於二元畫面的研究,持續探究如何在平面上創造出深度與動感的各種可能,並以〈火焰之一〉(Blaze 1)、〈方形的運動〉(Movement in Squares)、〈轉〉(Turn)等代表作品極盡所能地在畫布上展現律動與張力。

創作不輟的萊利延續早年色彩與律動的基礎,於近期作品〈以垂直入畫之三〉(Painting with Verticals 3)中嘗試將正反弧形並置,營造出蛟魚出水般的舞動感;「度量」(Measure for Measure)系列則利用摻白、低彩度的圓點,在牆面經營出彩球彷彿隨時要滾離視線的俏皮感。除了這些重量級的實驗外,展覽也重現多件萊利大型的壁畫,其中〈以圓構圖之四〉(Compositions with Circles 4)這項早期研究,輕巧地以圓形線條勾勒出獨到的優雅,大器地佔據了整座一樓展廳的牆面,呈現繽紛卻不雜亂的熱鬧意象。


習作:嚴謹的實踐

海沃德美術館的回顧展,不僅呈現萊利的成品,更選介大小、媒材各異的習作與草圖,期望進一步剖析這位歐普藝術家幕後的工作過程。因循學院時期紮實的訓練基礎,萊利比照傳統人物繪畫的執行過程,經歷構想、習作到成品的發展循環,凸顯藝術家對於視覺效果一以貫之的嚴謹態度。

這些草稿習作首先於線稿上按照比例、尺規填入所需的色塊和形狀,接著經過小樣、大樣等多階段測試,以便在製成成品之前,全面地優化畫面每一處細節的節奏。因此草稿上常見萊利剪貼其他色塊浮貼於樣品之上的調整過程,打樣留白處亦屢見藝術家對於實驗效果的筆記。

由習作可觀察到兩件值得一提的現象作為萊利藝術實踐的小結:

  • 一、萊利的草圖習作仰仗「色塊」作為輔助,在打樣階段依照所需,剪裁備用,並在需要調整處用以浮貼於草圖之上。這些備用的色塊可以想見包含色盤上各類的色彩,其中亦有為數可觀的「白色」部件,由此可知在萊利的色彩系統中,「白色」被視為具有獨立個性的「顏色」,如此的設定有別於將白色作為畫面背景或是被填補的被動對象,白色的獨立個性尤其在她的「黑與白」系列展現無遺。

  • 二、作為一位藝術家,萊利認為自己的角色在於綜合分析畫面的呈現,並對於最終效果做出決斷,因此在打樣確認後,多將付諸實踐的工作交由畫室助理完成,她認為這樣的分工能夠讓自己更宏觀地思考畫面的構成,也是通往最佳視覺效果的不二管道。

跳躍的畫面

海沃德美術館展出的《布里奇特·萊利》回顧展將觀看的視覺反應置於美學經驗的核心,展覽捕捉藝術家逾70載的實驗,畫面展現強大的視覺韻律,帶給觀者畫面以外的色彩和動感。展覽不僅網羅藝術家各類針對色彩、形狀、塊與面的排列組合,更呈現她早年於學院期間的人物素描和臨摹,烘托萊利藝術養成的縱深;通過草稿與習作的展示,進一步捕捉她作為一位實驗者,對於光、色彩、形狀等基礎元素的研究,以及一以貫之的孜孜矻矻。

體驗萊利的作品,要站穩腳步、抓緊重心,她畫面的律動與張力,時而繽紛舞動、時而天旋地轉,時而優雅寧靜、時而眼花撩亂。觀看萊利的藝術就像一場尋寶,看著畫面上震盪的元素:一顆一顆圓點、跌宕的幾何、嚴謹龜毛的色線、活潑優雅的弧形、萬花筒般的波浪……彷似經歷一場視覺的遊戲,這樣的旅程就像重返幼時「尋找威利」遊戲時的興奮,雙眼快速在畫面上搜索,期望辨認出打破畫面規律的擾動元素,感知「觀看」作為一個「視覺動作」,所帶來最純粹的感官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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