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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統邏輯:體制批判與覺醒文化鼻祖漢斯·哈克回顧展《一切相連》

初刊於《藝術收藏+設計》2020年03月 #150

 
「藝術家並非孤立的系統。」––漢斯·哈克(Hans Haacke)

以「體制批判」(institutional critique)令1970年代紐約第五大道美術館聞風色變的德國藝術家漢斯·哈克(Hans Haacke)可說是近年「覺醒文化」(woke culture)的始祖。他透過作品揭示藝術世界背後的經濟趨力與意識形態,撥開美術館與畫廊體制內藏的權力關係,凸顯當代藝術產業如何通過生產、經銷、接收和推廣進一步鞏固系統的運作,哈克更是首波對於「藝術機構的道德底線」提出詰問的藝術家,特別針對美國企業意圖透過贊助藝術組織與文化活動,藉以洗白形象的可議作法,開了第一槍。

與哈克上一次在美國的大型個展相隔30載,新美術館(New Museum)在2019年底、2020年初,為千禧世代帶來一場精彩的回顧展覽《漢斯·哈克:一切相連》(Hans Haacke: All Connected),展覽網羅藝術家從1960年代至今的代表作品,梳理這位當代藝術界的重量級巨砲對於系統和機制一以貫之的提問。

新舊體制的震盪

時間回到二戰過後1960年代的美國,高舉新自由主義大旗的資本,大舉進軍全球,搭配一系列現代化工程,讓生活在自由世界的人民的物質生活更加富足便利,微波爐、電視機、洗碗機、電冰箱、吸塵器……各類創新發明逐漸普及,成為中產家戶的代表。以美國為首的民主社會與歐亞大陸的蘇維埃政權各據山頭,冷戰局勢讓政治對抗由實體戰爭轉向科技的競爭,為太空探索與核備競賽打開大門。民權運動方興未艾,以嬉皮為首的反抗文化,為黑人維權、同志平權、第二波女權等運動推波助瀾,也成為反戰與反殖民運動的大聲公。

變革於社會的各個角落發酵,博物館界也同樣感受到體制根本性的震盪。首先,國家機器希望透過宣傳民主社會的藝術創作,向本國國民以及國際社會推銷民主社會的好處;二來,為避免國家受到「赤化」,美國政府創立國家藝術基金會(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由國會直接撥款,通過提案申請核發補助款項獎助藝文,希望可以透過「大政府」的社福制度,降低蘇維埃共產社會主義對於國民的誘惑。

為因應政府補助款核發的要求,藝文機構也開始建立起更為嚴謹的內控規劃。各大美術館也藉機逐步重整財務與營運的基礎,展開一連串的革新舉措,期望為機構創造更多角化的穩定營收,包含建立禮品店、籌劃特展、發想會員獨享的活動等等借鏡民營企業經驗的作法。另一方面,跨國企業也受益於戰後國際經濟的復甦,從貿易活動累積了充裕的資金,其餘裕足以投入本身商業活動以外的藝術文化。企業萌發的意向與博物館企求財務自持的改革方向,不謀而合,也進而成為各大藝文機構競相爭取的財源。

其中以大都會博物館(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飽具爭議的第7任館長湯瑪士·霍溫(Thomas Hoving)為此一時期的管理代表,霍溫在任的10年間提出博物館應該向營利機構看齊,主張透過舉辦高人氣的大型特展,維持票務營收、吸引企業贊助,再再反映美國藝文機構營運方式的轉向。

於此同時,歐美藝壇乘著二戰後興起的觀念藝術的養分,見證「動態藝術」(kinetic art)、「環境藝術」(environmental art)、行為發生等藝術運動的併起,美國評論者傑克·伯亨(Jack Burnham)適切地為這個時期的藝術實踐提供一個總論,稱這個年代的創作,逐步由戰前「物件取向」(object-oriented)的創作,轉向戰後更為「系統取向」(system-oriented)的實踐,藝術的核心也逐漸由「物件/物品」為梗概,轉為對於「創造過程/概念/架構」的著重。

逐步成熟的系統邏輯

1960年代的哈克身為時代的產物,他的藝術實踐也呼應由「物件」轉向「系統」的時代精神,當時的他正在逐步建立對於「系統」與「機制」的論述,哈克這個時期的作品,目的在於刻劃出物理世界的系統邏輯,期望將肉眼所看不見的作用力視覺化。哈克早期的幾項實驗,別出心裁地將空氣視為一種介質,他的裝置借重電子控制與動態機械,凸顯氣流、風力、蒸氣、煙霧、電流等不可見的作用力於空氣中的運動,給予雕塑裝置一抹常見物質以外的「超物質」特性。

其中,哈克在〈凝結立方〉(Condensation Cube)一作,選擇於壓克力立方體內灌入蒸餾水蒸氣,水蒸氣根據展場不同的環境變因,產生凝結、流動、水痕等每次各異的時態變化與環境反映。哈克的〈凝結立方〉也為藝術史打開一項稱為「開放系統」的全新類別,也就是說,在這樣的概念結構中,創作者僅為計畫設定出一項框架(系統),並對於最終的作品呈現與展期間的變化,保持開放的態度;將作品變化過程的決定因素,讓渡給作者和觀眾之外的環境變因,彰顯一種開放式(open-ended)的實踐。

哈克除了針對物理層面的系統框架進行實驗外,也同時將關懷延伸到對於生態環境的關照,他大量運用土壤、植物、種子、動物昆蟲等「活物」為介質,在〈草生長〉(Grass Grows)與〈循環〉(Circulation)等作品中,強化生態系統的連動關係,點明各類作用力彼此之間的相互影響,為環境藝術運動奠下基石。

震撼彈:與藝術無關?

哈克對於系統的檢視,也在論述逐漸成熟後有了些微的轉向,他的焦點逐步由物理、生物世界,轉而投向現實社會的體制與系統,進一步探討當代政治經濟體制背後的社會作用力,也因此引發了哈克與紐約第五大道美術館之間長達數10載的緊張關係。

事情是這樣的,時間來到1971年,哈克原應古根漢美術館(Solomon R. Guggenheim Museum)之邀,於該年春天舉辦一檔個展,但是,美術館卻在開展前一個月取消了這檔展覽。美術館當時的館長聲稱哈克多達3件的作品所處理的議題,超出了美術館理應關懷的範疇,董事會也主張美術館的核心責任在於提倡美學與教育,而哈克直接碰撞政治社會議題的計畫「動機不純」(ulterior motive),與藝術無關,因此不該在美術館展出。

哈克這些所謂「與藝術無關」的作品,包含經典的「調查」(Polls)系列,藝術家設計一組問卷,普查前往觀展的觀眾,試圖凸顯藝文消費在紐約儼然成為少數種族、政治團體以及經濟優勢階級的消遣。其中〈畫廊觀眾出生地與居住地剖面,第一部〉(Gallery-Goers’ Birthplace and Residence Profile, Part 1)更邀請觀眾於一張空白地圖上,標記出自身的出身地點以及居住地區,這項以一張空白地圖為起始的開放性作品,於調查截止後,卻自然而然地繪製出一幅曼哈頓島以第五大道美術館為區隔線的一方涇渭分明的社經階級地圖。

另一件被視為不妥的作品為〈Shapolsky曼哈頓地產公司,直至1971年5月1日的即時社會系統〉(Shapolsky et. al Manhattan Real Estate Holdings, a Real-Time Social System, as of May 1, 1971),作品梳理紐約地產的房屋所有權,記錄當時紐約最大的地產所有商Shapolsky曼哈頓地產公司,如何通過家族網絡與空殼公司大量收購位於下東區以及哈林區的地產。這些位於下層貧民聚集的物業,長期受到業者忽視而疏於照料,但也因成本低廉的營運模式,成為房地產公司的金母雞。這項計畫不僅點出紐約商人為富不仁、富者越富的現象,也接露地產商遊走法律邊緣,利用合法但不義的手段,令少數族裔持續處於被社會隔離的經濟劣勢。

哈克的操作,在21世紀的你我看來相當無害,概念上說穿了,類同今日開放數據與數據視覺化的作法,卻鐵錚錚地戳破了藝術界附庸風雅外殼下世襲的權力結構,引起軒然大波。各界揣測古根漢美術館對於這些議題如此的敏感,其壓力可能來自於董事會成員與Shapolsky曼哈頓地產公司潛在的利益關聯,因此施壓取消展覽,試圖「和諧」藝術家對於體制的批評。

批判體制:戳破系統的面具

這個事件標示了當代藝術史的重要轉向,也為後續在1970至1980年代大行其道的體制批判精神揭開了序幕,哈克也以這段「受難」經歷成為第五大道美術館的黑名單。

遇到挫折的哈克不減鋒利,將炮口轉向藝術市場背後的資本與權力結構,他戴上藝術史學者的眼鏡,針對作品出處、經手過程、購藏歷史等來源進行一系列的考究,計畫性地梳理藝術物件的歷史,串起德國近代經濟發展與納粹崛起無法分割的過往,掀起一波對於納粹掠奪物件歸還的討論。通過類似的追索,哈克進一步考據一幅出自新印象派喬治·秀拉(Georges Seurat)手下的油畫作品的轉手紀錄,反映了19世紀過渡至20世紀的關鍵時期,歐洲舊大陸與美國新大陸之間以藝品購藏為線索,照見的產業變遷、資金流竄與權力交替。

哈克也點出國際企業一方面支持藝文組織與展覽,另一方面卻持續對於全球進行經濟與環境的剝削,更通過與極權政府的合作,從中獲取暴利。〈論社會潤滑〉(On Social Grease)引用美國政治界與商界領袖對於藝文贊助的談話,顯示這些跨國政治菁英與利益團體,如何通過支持藝術文化活動,漂白自身形象,藉以轉移大眾對於己身事業取之不義的檢視。而〈與眾不同(種族之隔)〉(A Breed Apart),則進一步揭露英國起家的國際車廠利蘭(Leyland)與南非施行種族隔離的白人政權的生意往來,以及長期提供軍事用車的不良紀錄。

遲來的謳歌:潛在的矛盾

與高潮迭起的「古根漢事件」相隔15年後,新美術館決定在1986年以《未盡之事》(Unfinished Business)為題,為哈克舉辦了在紐約的首場美術館個展。新美術館創辦人瑪西雅·塔克(Marcia Tucker)描述,哈克的作品天翻地覆地影響了業界與普羅觀眾對於藝術和其實踐的定義,時至1980年代,藝術家、作品、畫廊與美術館之間密不可分、相互連動的關係,已廣為各界接納;對於「藝術產業」以及「社會議題」的檢視,也逐漸被視為藝術家適合處理的議題。

不過,哈克也於《未盡之事》後,再也未獲得任何美國大型美術館的個展機會,可見此類的對話,時至今日仍然為機構感到不適,直到2019年,新美術館方決定在時隔30年後,以《一切相連》再度呈現哈克犀利的批判。

我們倒退一步,回來看看新美術館的成立歷史。新美館於1977年由傳奇策展人瑪西雅·塔克創辦,塔克在創辦新美術館前,長年受雇於惠特尼美術館(Whitney Museum)擔任策展人一職。她深感在新舊營運制度轉介期間的紐約,缺乏一座真正的當代美術機構,這樣的現象,造成當代藝術家一方面難以取得進入大型展覽的門票,二來難以打入藝術史的論述結構,更遑論進入美術館的典藏體系。

針對這樣的現象,塔克曾感慨,「我開始聽到人們不斷提起:『博物館應該向企業看齊,學習企業一般的營運邏輯』,我覺得我似乎在為一家世界財富500大的企業工作,而非在一所美術館任職。」塔克也因為這些具爭議的言論而最終遭到任職10年的惠特尼美術館解雇,她在被解雇後,痛定思痛,創辦了新美術館,成為紐約首座為在世藝術家而生的美術館。

新美術館大膽提出對於藝術創作、典藏機制以及美術館定位的想像,不僅提出每20年淘汰一次藏品以確保與時俱進的構想,更致力通過新穎的實驗性策劃,試圖碰撞並拓展美術館於社會中得以扮演的角色,旗下媒合藝術與科技的新創孵育器「New Inc」,成為全球首項以美術館為主導的孵化器;而由美術館擘劃的城市政策智囊團「IdeasCity」,則提供一座將政策團隊、藝術家、社運領袖、科學家、城市規劃者、社群代表等跨產業人士串聯的平台,「IdeasCity」這項具有強烈公民議事色彩的平台,每兩年選於一座國際城市舉辦,籌辦至今,每屆成功引起產業鏈綜合面向的討論。

然而,在革新風光的背後,新美術館近年卻風波不斷,這些爭議也照見了機構經歷體制化的歷程後,所必然隱現的官僚與陳腐。2019年初,在新美術館宣布45週年擴建計畫的同時,美術館員工對於管理階層發出了公開的撻伐,嚴厲批評新美術館早已偏離創辦時的實驗精神,員工因此積極籌組工會,迎戰雇傭雙方權力關係的不對等,開出改善薪資、工時以及醫療保險的種種訴求。工會爭取者更透露,管理階層與董事會對於工會的籌組飽含敵意,完全無意與員工進行理性對話,工會成員認為與其大興土木、翻修擴建,不如將這些資源用於增進勞工的合理待遇。

雙方砲火你來我往,互不相讓,使得爭議延燒了將近一整年之久,這場近乎鄉土劇的鬥爭,也在哈克《一切相連》大展開幕前夕達成初步共識,雙方簽訂了一個為期五年的協議。這也讓《一切相連》的展出在新美術館深陷工會動員和薪資爭議的時刻,顯得格外尷尬,展廳間掛著的企業與藏家冠名也令人發噱,館長麗莎·菲利普斯(Lisa Phillips)引用創辦人的話,作為註腳,她說明:美術館意識到在這個爭議浪頭上呈現哈克的展覽,充滿了諷刺與內在的矛盾,但是美術館希望能夠通過這樣的安排,釋放出善意,遞出橄欖枝,與各界持續對話。

反思:一切相連

《一切相連》適切地烘托哈克60年來根植於系統觀點的實踐,選介與動態藝術、環境藝術以及概念藝術相為闡發的早期作品,展覽剖析哈克最具影響力和飽具爭議性的體制批判作品系列,展現他如何擴展了當代藝術的關懷,通過藝術計畫揭露社會、政治、經濟結構下的暗流,以冷眼剖析藝術的生產、傳播與展示機制背後的運作力,為受「覺醒文化」啟蒙的千禧世代,梳理體制批判的軌跡。

哈克的作品站在監督的至高視角,起底揭穿美術館自相矛盾的論述,更在科技快速轉變之際,嘗試梳理不同的體制作為運作系統,背後各自蘊藏的權力關係,他的關懷包羅人與自然、科技、制度、社會、經濟結構的互動,具體而微地凸顯個人與機制之間牽一髮動全身的連動。

在文章末尾,讓我們嘗試以「哈克式」的觀點總結藝術家的實踐以及《一切相連》這檔展覽的啟示:

  • 一、這次重要的借展單位寶拉·古柏畫廊(Paula Cooper Gallery)創立於1960年代末期,是觀念藝術和極簡藝術的旗手,也是在戰後首波從第五大道為代表的上東區,轉而進駐紐約下東區的開拓性畫廊,畫廊的歷史就是一本活的紐約當代藝術市場發展史,60年來見證蘇活區的興起(紐約社經板塊的挪移)、戰後當代藝術的孕育與當代藝術市場的竄升(文化與品味的形塑、典藏系統的擴展以及當代藝術的商業化)等關鍵現象。

  • 二、哈克於「古根漢事件」嚴重受挫,讓他在美國機構的展出機會屢受阻撓,他遂而將精力投注在教育之上,轉而在曾以提供全校學生全額獎學金而聞名的柯柏聯盟學院(Cooper Union)執教鞭,其任教的35年期間,對於藝術學院文化影響至深,播下體制批判的反思種子。這段期間,他也積極參與「惠特尼獨立研究計畫」(Whitney Independent Study program)的教授,這項帶有傳奇色彩的獨立研究計畫,遂也為全球當代藝壇孕育出多位目前一線的館長、策展人與研究學者。

  • 三、這次展覽特別收錄哈克的新作〈讓海湖莊園富強〉(Make Mar-a-Lago Great Again),藝術家不減辛辣,諷刺美國總統川普不斷將重要國際會晤舉辦在自己佛羅里達州棕梠攤海湖莊園的俱樂部以自肥,藝術家於美術館大廳架設起一座大型的串流螢幕,播送川普最新的推特貼文。從系統與權力結構的角度觀之,哈克由1960年代即關注的議題,與今日的政治社會處境仍舊息息相關。

  • 四、新美術館的創生與崛起,映照的是紐約運用「當代藝術」為利器,為城市創造出壓倒全球的文化話語權,搭配戰後湧現的新興產業以及企業乘著全球化浪潮所收割的新資金,逐步將紐約從一座大西洋岸的港阜城市,抬升至戰後全球當代藝術重鎮的過程。而新美術館捲入的工會爭議,也照見美術館機構作為一項營運機制,其仰仗的資金來源、典藏展示政策、勞務分工等系統結構之間,永續存在的權力消長與緊張關係。

在哈克的世界裡,的確,一切,都是如此環環緊扣、密切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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