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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案雜談:梵谷與不列顛

初刊於《藝術收藏+設計》2019年10月 #145

 

你我一想到梵谷,腦中浮現的是少了一隻耳朵的自畫像,色彩斑斕的街角咖啡館、鳶尾花,橄欖樹樹幹上深刻的紋路,歌詠生命的向日葵恣意、毫不保留的盛開,河水映照著城市的街燈以及點點繁星的夜空……

現正於泰德美術館不列顛分館(Tate Britain)展出的強檔《梵谷和不列顛》(Van Gogh and Britain)延續荷蘭梵谷美術館近年的研究方向,將文森‧威廉‧梵谷(Vincent Willem Van Gogh,1853 – 1890)這位大家耳熟能詳的藝術家,從一位飽受磨難的落魄畫家的形象中「翻案」,期望透過展覽鋪陳以及專輯論述,檢視梵谷在世時的人際網絡、移動軌跡,乃至關懷主體與思想轉變,進一步探詢梵谷與當時社會的呼應,追索不列顛對於梵谷思想的形塑,以及梵谷如何反向為英國後起的藝術家提供創作養分。

展覽爬梳梵谷二十歲早年旅居英國的經歷,通過生命史的追溯,以個人信件為輔佐,檢視梵谷與倫敦這座城市相遇的經驗,整理出梵谷旅居英國時期影響他的種種社會元素,包含時興的思潮、文學作品、繪畫展覽、報章雜誌等各類捕捉梵谷眼光的城市體驗,為他離開英國後決心提起畫筆的決定,繪製出思想與個人經歷的初步藍圖。

《梵谷和不列顛》一展尤其聚焦梵谷早年收藏的版畫與插圖,這些以社會寫實手法捕捉當時人文、自然景觀的小品是梵谷後期創作的靈感,充滿對於工業資本社會各種身分地位人們的描摹,畫面中透露一絲悲憫的關懷,其中對於底層小人物的專注,成為梵谷後期創作主題、構圖、技法等的資訊來源,是實地寫生之外的重要補充。


經典的再展示與影響

《梵谷和不列顛》包羅近五十件梵谷的作品,堪比近十年來梵谷於英國最全面的呈現。展覽蒐羅了許多膾炙人口的畫作,包含現藏於巴黎奧賽美術館的〈隆河上的星夜〉(Starry Night on the Rhône,1888)、美國首都華盛頓國家畫廊的〈自畫像〉(Self-Portrait,1889)、阿姆斯特丹梵谷博物館的〈鞋〉,以及倫敦國家畫廊的〈向日葵〉等經典。

除了這些能量飽滿、充滿魔力的作品外,展覽也同步呈現了梵谷在進入聖保羅精神病院接受治療期間較為陰鬱作品,當時的梵谷病情時好時壞,外出走動或寫生的能力大幅受限,此時的他大量倚靠弟弟席歐寄來的版畫印刷物作為創作的參照。

這個時期的作品映照了梵谷在自殺前夕飽受精神折磨的創痛,包含〈在永恆之門〉(At Eternity’s Gate,1890)對於一名雙手抱頭深陷痛楚男子的刻畫,以及〈囚犯操練〉(Prisoners Exercising,1890)皆影射被精神疾病癱瘓的身心處境。

展覽更透過並置,呈現英國兩次戰爭期間養成的藝術家們,如何在美學上受到梵谷的滋養,引起包含上起二十世紀初的油畫與版畫家沃爾特‧西克特(Walter Sickert)、下至二戰後的藝術狂人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等在內的深層共鳴,具體而微地側寫了梵谷在自畫像、花朵、風景、街景等諸多創作類型上給予藝術後輩的啟發。

萌發與轉變

梵谷生長於荷蘭南部鄉下的中產家庭,父親是一位新教牧師。梵谷是家裡六個孩子中的長子,十六歲時經叔父介紹,前往頗具國際規模的古伯(Goupil)畫廊擔任學徒,並在古伯畫廊旗下的海牙分部學習藝術品經銷;在藝廊擔任學徒的期間,因緣際會下因升遷而被畫廊派駐倫敦分部工作,當時的梵谷剛好二十歲。

「我愛倫敦」

初來乍到的梵谷在對弟弟席歐的書信內熱情洋溢的說道。

急轉直下

好景不常,英國作為工業革命的原生地,見證了資本主義的興起以及工業急速發展伴隨的極端貧富不均,也讓梵谷到達之初對於倫敦的熱情,在短暫的一年後快速地被這座大城市的喧囂消磨殆盡。

對城市繁榮幻滅的梵谷開始將精力轉向關懷現代資本與工業社會的受害者們 —— 那些被體制剝削、被社會排斥,因而流離失所、身處赤貧的下層人們,以及他們在街頭和貧民窟中窘迫的生活樣態。

梵谷迅速對於倫敦城市裡人們在生存線邊緣掙扎的處境感到無力,後在短短的三年中因工作表現不佳遭藝廊革去職位。這些職涯上的衝擊,也促使梵谷顛跛地嘗試了許多不同的道路,一度投身宗教事業,擔任起傳教士,向貧困的工人傳授教義,並在奔向三十歲的人生大關前定心立志成為一名畫家。

梵谷輾轉離開英國後曾短時間加入巴黎的藝術社群,也在這個時候與當時鋒芒漸露的印象派運動者逐漸熟絡,也在巴黎的這段時間中接觸到其他當時以英國為根據地的畫家以及藏家社群。

飽受精神折磨

自學成材的梵谷,在決心從事繪畫的短短十年內創作超過兩千多幅作品,包含逾八百件油畫以及千件習作,尤其是在精神健康每況愈下的後半生,仍創作不輟,許多感人甚深的作品,更是在生命的最後兩年間,於身心靈極度透支的脆弱情況下完成的。

本著對於生活經驗的體悟,從習作到畫作成品,梵谷的呈現每每給人一種充滿魔力的吸引,描摹抽著菸斗的水手、清潔工、裁縫、紡織工、妓女等眾多小人物的生存情狀。

他像極了一塊海綿,以畫布吸收身邊人們的生命經驗,畫中的人物和他們的服裝充滿了時間的痕跡,成為生活經歷的鏡像與載體。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一顆巨星的殞落,必然為後世激盪起無限的漣漪。

《梵谷和不列顛》除了不免俗的梳理畫家的生命史外,也追索了梵谷在身後激起的波瀾。梵谷在一戰後迅速於英國社會累積起不小的聲量,其中受到梵谷影響甚深,屬於文人團體「布盧姆茨伯里派」(Bloomsbury Group)一員的畫家暨藝評人羅傑‧弗萊(Roger Fry)曾經說道:

「在梵谷看到居住在向日葵中的桀傲精神及鳶尾花驕傲卻精巧的靈魂以前,歐洲現代藝術一直以來錯待了花朵,過往僅至多將其作為傳遞傷懷情緒的輔助。」

顯示出梵谷有別於靜物畫的處理,為花朵的描摹帶來革命性的影響。

展覽也提到在二戰過後,泰德美術館更舉辦了一次梵谷作品的巡迴展覽,這場震撼英國各界的展覽被當時的媒體喻為「奇蹟」,在短短的五週內吸引了包含英國女皇在內的近十五萬參觀人次,媒體將大排長龍的奇觀與戰時排隊領取配給物資的狂熱現象相比,受歡迎的程度可見一斑,也為因戰爭摧殘而「色彩匱乏」(colour-starved)的蕭條社會注入鮮明的色調與豐沛的情感。

有趣的是,當時展覽轟動的程度讓美術館的行政人員不得不向英國的藝術協會索討硬體修繕補助,館方在修繕補助申請的信函中強調:這場為期五週的展覽,不僅帶來空前的人潮,也不幸地對美術館的空間帶來了等同於三年的硬體耗損。

當然,英國戰後正在啟蒙的藝術家們,也是這一批萬頭鑽動渴望一睹梵谷風采的觀眾之一。這次《梵谷和不列顛》展覽也特別展出了二戰後一代藝術家們受到梵谷啟發的作品,包含弗朗西斯‧培根膾炙人口的〈自畫像〉系列。

翻案:社會脈絡中的梵谷

一反過往對於梵谷遺世獨立的印象,《梵谷和不列顛》一展試圖呈現梵谷與當時湧動的社會思潮之間的多重呼應,營造一反先前大眾普遍認知的陰鬱孤冷形象,頗有時代文青的姿態。

這可從幾個個人關懷的層面來檢視,首先,梵谷呼應了人道主義的傳統,對於「人」的處境表達深刻的關切,他在旅英期間於書信中這樣自白:

「我開始成為一位世界主義的追隨者,意識到我並非一位荷蘭人,或是英國人,又或是法國人,而是純粹的『人』。」

如同他信中的自白,作為一位十九世紀末的時代青年以及「世界主義的追隨者」,梵谷除了母語荷語外,同時熟稔法文、德文、英文等當時主流的語言,也如同當時的時下藝文工作者一般,對於歐洲大陸以外的世界充滿好奇心,關注範疇不僅涵蓋大西洋彼岸的美洲大陸,更對於美學風格與自身文化迥異的日本,表現高度興趣,也如同當時其他反學院的藝術運動者,受到時代氛圍的感召,投身探索新時代的藝術風格。

倫敦:現代工業資本社會的眾生相

梵谷與時代的呼應,更具體呈現在旅英時期的思想發展,套用一句梵谷長期研究者路易‧梵提伯(Louis van Tilborgh)中肯的評論:

「我們今日所知的梵谷,是在倫敦創生的。」

與梵谷成長的鄉村相比,若學徒時期居住的海牙是一座具基本規模的城市(約計居民九萬人),那倫敦當時則是人口規模達到三百多萬人的全球第一大都會,掌有工業革命以降新奇的便利,也參雜資本主義大行其道帶來的社會衝擊,不難想見對於年輕的梵谷可能帶來的新鮮感與震撼。

倫敦這所正值維多利亞全盛時期全球首屈一指的大都會,不僅打開梵谷投身畫家一途的職志,也讓他更為有意識的理解自己此生的關懷,包含:

  • 一、工業化對於城市和人民生活的改變;

  • 二、全球性帝國主義於日常的影響;

  • 三、支撐資本主義背後,那些社會底層人們的面貌。

不列顛的滋養

梵谷在旅居倫敦時期,得以第一手地近身觀察工業城市對於社會結構帶來的衝擊,也讓當時旅居倫敦的他對於英國文化感到更加好奇,開始大量接觸當地大眾藝術與文學作品,包含小說家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等在內的社會寫實著作。

梵谷尤其被那些對於維多利亞時期下層工作者真實生活場景的描繪給吸引,這也讓當時並不富裕的梵谷大量從報章雜誌中剪報,收集了近兩千多幅的版畫和插畫。他所收集的這些版畫和插畫是當時報章雜誌等印刷物中相當常見的影像形式,在攝影普及前的歐洲在日常圖像的「視覺消費」(visual consumption)中佔有一席之地,具絕對的視覺傳播影響力。

梵谷後續在畫作的選題和構圖上也受到這些流行的銅版繪畫的技法以及所描摩的社會情境給形塑,影響甚深讓他更於書信中自白道:

「我畢生的目標在於汲取像是狄更斯或是這些(插畫、版畫)藝術家所描繪的日常生活經驗(並用這些靈感)來創作。」

傳奇的延續

《梵谷和不列顛》梳理了梵谷的生命史,系統性探索梵谷與英國社會的交互關係,追溯那些形塑梵谷思想的社會文化養分。展覽深入畫家早年旅居倫敦時受到的文化浸淫與衝擊,一反過往將梵谷視為孤鳥的論述邏輯,聚焦檢視旅居英國期間對於梵谷決心成為畫家的決定性影響。

這檔展覽以梵谷身後對於英國藝文界深遠的影響作終,追索至二戰後「梵谷傳奇」在英國的塑造歷程,以及梵谷在逝世後逐步受到藝文界認可的先行者身份。

展覽將書信文件作為畫作的補充,透過並置的手法將影響梵谷的文學作品與畫作共同呈現給觀眾,也同時通過展陳後世受到梵谷啟發的藝術作品,拉出他作為一位傑出藝術家的跨時代影響。

生於世紀之交的梵谷,他的作品關切工業城市裡的資本社會中,下層人民面對生存的窘迫。與精神疾病纏鬥的他將目光具焦於赤貧線邊緣掙扎的人們,對於日常生活的刻畫傳遞出人的韌性與堅毅;他也將畫布的重心讓渡給花朵,跳脫歐洲學院繪畫中將花視為靜物的處理模式,以一種近乎肖像畫的專注與刻骨,描寫花朵的精神與生命力。

梵谷歌詠生命綻放的精彩,傳遞出一股普世的韌性,成為一面鏡子,倒映出西方文明對於自身藝術價值「不朽」(immortality)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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