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向的視野：洛杉磯縣立美術館

初刊於《藝術收藏+設計》2019年03月 #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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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起加州，腦中自然而然浮現：一排排棕梠樹，逐漸西下的夕陽灑落，一台帥氣孤傲的敞篷車奔馳在一望無際的公路上，沿途的老舊加油站、汽車旅館俗艷的霓虹，曬著那些愛好和平的嬉皮們。

一種崇尚自由、擁抱無限可能的都市傳奇，過去半個世紀以來持續圍繞著加州這個迷人的地方，這樣充滿實驗性的精神，也未二十世紀的平面設計產業帶來深遠的影響。

在進入視覺設計史的探索之前，讓我們先來看看加州的時代氛圍。

加州夢的肇始

自二十世紀初以來，加州持續蓬勃的成長，以堅實的農業和工業實力躍升成為美國的政治經濟重鎮，整體發展著重特殊農產品、石油、旅遊、造船、影視等產業類別；更至四十年代開始，加州的高科技產業逐步與美國國防工業的蓬勃發展同軌，開始大量投入航太和電子工業的研究。

為後人所週知的影視產業好萊塢，也讓懷抱一炮成名美夢、前仆後繼奔向加州的人們銷售「加州夢」的美好願景，這樣的加州想像也逐漸成為「美國夢」的主幹，與東岸的「大蘋果」紐約同樣給予「萬事皆可能」的理想交相呼應，隔著廣袤的大陸遙遙對望。

北加州也是由這個時候開始，因為航太與電子產業的興起，逐步形成具產業規模的園區，從個人電腦、電玩遊戲到網絡系統，我們所熟知的都市傳奇「矽谷精神」也就乘著加州的海風，開始蔓延。就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一群戴著大眼鏡、穿著喇叭褲的大學生，躲在爸媽的車庫裏面，東敲敲西弄弄的開拓出下一個致富的新點子。

實驗精神的搖籃

時間快轉至六十年代，戰後嬰兒潮進入青壯年時期，這些反骨的年輕人積極投入方興未艾的政治社會運動，也讓嬉皮、反戰、普世人權等觀念隨著媒體與傳播科技的發展席捲全美，讓加州的「領航者」形象更加鮮明了起來。

二十世紀中期的加州在社會、政治、經濟快速變動的時代氛圍下，充斥著飽滿的實驗精神，具備了一切開創藝術文化潮流所必須的重要元素，當時的加州與紐約的風氣大相逕庭，加州的設計產業沒有紐約的那些成規與框架，加州的設計師們延續拓荒者的精神，讓西岸漸漸成為前衛思想的天堂，並逐漸在視覺藝術史上嶄露頭角，對於設計的發展進程漸漸佔有一席之地。

隨著現今知名的設計學院，如：加州藝術學院（CalArts：California Institute for the Arts）、藝術中心設計學院（Art Center College of Design）、加州工藝美術學院（California College of Arts and Crafts）等的大量成立，設計師、工藝師大量聚集，開始為加州高教育水準的新富們提供消費產品，而學術機構也不僅系統性的培育了專業人才、提供工作機會，學院更透過委任前衛的藝術和設計作品，成為掌握資金的重要客戶與贊助單位，幫助革命性的理論思想能夠轉化為實踐，鞏固了加州作為新點子孵育所的地位。

這時在學院、產業、社會三者共作的推波助瀾之下，設計界瀰漫著一股擁抱理論和支持大眾文化的氛圍，並且集體投入一項新任務：探索屬於加州下一個世代的新視覺語言的浪漫任務。

視覺風格的反動

這個對於新視覺語言的探索，逐步推翻了「現代主義」所代表的前一個時代——現代主義那些節制、安靜、規律的意象開始被大量鮮明的色彩、拼貼以及不規則的形象給取代。

隨著的科技發展，設計師、藝術家們開始大量使用航太科技發明的創新媒材，在工藝品與作品中引進玻璃纖維等新穎材料，給予作品光線折射與視覺幻象的全新可能，逐漸讓加州與戰後的實驗性設計運動齊名。

這樣的革新氛圍延續至二十世紀下半葉，並延續至該世紀末，隨著電子產品與數位科技爆炸性的開展，技術創新也為平面設計帶來前所未有的影響。

洛杉磯縣立美術館（Los Angeles County Museum of Art）即透過近期展覽《現代主義之西：1975 – 1995加州平面設計》（West of Modernism: California Graphic Design, 1975–1995）探討這段社會文化歷史的發展。

視覺藝術的拓展：平面設計

《現代主義之西：1975 – 1995加州平面設計》是一檔小而精緻的展覽，由洛杉磯縣立美術館助理策展人史達西‧史坦伯格（Staci Steinberger）策劃。展覽緊扣2014年以降美術館透過購藏平面設計作品，進而梳理平面設計發展史的重大工程。

這項計畫藉由典藏、研究、展覽等作法，拓寬了視覺藝術的範疇，五年來逐步將平面設計系統性納入視覺藝術史的發展體系，這項工程結合了兩大部門資源，將裝飾藝術與設計部門，以及印刷與繪畫部門的方法學與研究結果綜合，自2014年來典藏了超過兩千多件具重要視覺文化與設計史意義的經典物件。

這次的展覽《現代主義之西：1975 – 1995加州平面設計》便是這項龐大工程的一次成果展現，展覽探索設計師如何以鮮明的色彩、創新的字形，以及堆疊的圖像傳達出想法，並藉這些後現代的前衛做法形塑一個與前一世代迥異的身份認同。

與科技發展同軌的轉捩點

《現代主義之西：1975 – 1995加州平面設計》一展結集了後現代主義設計師三十多件海報和印刷品，呈現具劃時代意義的設計雜誌《Émigré》，以及多位設計發展史的重要人物：排版印刷大師愛德華‧斐拉（Edward Fella）、艾普兒‧格萊曼（April Greiman）、雷貝嘉‧曼德茲（Rebecca Méndez）、黛博菈‧薩斯曼（Deborah Sussman）、傑佛瑞‧奇迪（Jeffery Keedy）、洛琅‧懷德（Lorraine Wild）等具空前影響力的平面設計師。

展覽探索二十世紀中葉至末葉的加州設計師如何打破前一個時代常見的線格圖層以及呆板的字體呈現，新時代的設計師通過把玩三維的立體空間和大眾化的視覺語言，推翻現代主義將設計視為中性媒介的作法，透過彈性的排版讓多元解讀變為可能，也進一步讓視覺符號與意義之間的關係，從恆定的對應，轉為流動的多意解析。

這些視覺上時而雜亂無章，時而缺乏規律的緊湊排列方式，也為「何為設計」帶來激烈的辯論；而科技的介入更逐步將排版師、割字師等工匠角色從設計產業中移除，為設計領域帶來「誰才是真正的作者」的熱烈討論。

一個時代的視覺展現

伴隨六十、七十年代政治混亂而生的經濟停滯，讓破碎、層疊、解構成為二十世紀末加州設計的常見母題，設計師透過視覺意象傳達出對於戰後欣欣向榮的質疑，大企業使用的國際現代主義圖騰，其中規律、節制的視覺語言，對於這個時代的設計師來說，代表了跨國巨獸去人性化的制約，令人無法喘息不說，更壓抑了個人的獨立表達。因此，設計師開始透過前衛的視覺意象傳達出有別於前一個世代的政治傾向以及個人身分認同，透過實驗性的排版、字體的混雜、大膽的配色，以及有別於以往的圖層堆疊，傳達出一個屬於這個新世代的全新視覺記憶。

於此同時，科技的迅速躍進為傳統的設計製造產業帶來革命性的影響。設計師暨學者詹姆斯‧奎格（James Craig）於紀錄片《Graphic Means》中提到：

「直至六十、七十年代，在此之前，若古騰堡從棺材裡復活進到任何一個設計工作室，他仍可以感到相當自在。」

這也說明了在二十世紀中葉以前，印刷產業與設計產業並沒有太大的區分，所謂的平面設計的工藝發展和實踐上的概念也還活在中世紀的排版印刷之上，直至六十、七十年代技術的爆炸性翻轉，設計作為一個現代學科才得到了空前的發展。

從社會工藝史的角度來說，二十世紀的科技爆炸帶給平面設計一行顛覆性的變革，二十世紀晚期是一個關鍵的年代，「設計師」這個新興的身份開始有了比較鮮明的定位，隨著學院體系的發展，設計師群體從理論、實踐等各個層面開始有效的創造關於平面設計的論述系統，爭取更大層面的創造自主，並透過自我意識的彰顯，對抗前一個世代的規範以及現代主義的束縛。

由龜速到躍進

這樣的潮流更在八十年代個人電腦的誕生後取得空前的發展，尤其在蘋果公司推出第一部麥金塔電腦後風行草偃，設計師開始可以不需通過割字師、排版師、製版師的仲介，能夠直接在電腦上透過軟體進行設計。

這也讓設計由一項勞力、設備密集的傳統「手工業」，一躍進入當代習慣的「數位產業」，設計師開始直接於螢幕平面上操弄字體、照片和顏色，科技完完全全的顛覆了這個長久以來勞力密集、分工嚴謹的產業。

這樣的發展給設計師帶來前所未有的獨立性，將割字、排版、設計、顯影、製版等過往需要多重技術工匠介入的程序集中在一台電腦的應用軟體上，過往需要透過數十人方能完成的複雜集體活動，如今一台電腦就成為了工作室的全貌。

一推一拉之間的動態進程

如同任何的新技術，不是所有設計師都一頭栽入這樣的數位創造，許多人抱持相當懷疑的態度，保持觀望的冷靜距離。當然，時代豪傑設計雜誌《Émigré》以及艾普兒‧格萊曼（April Greiman）等則極力擁抱這些創新的科技，盡可能實驗數位技術給與設計師的全新解放。

這也為太平洋新浪潮（Pacific New Wave）設計運動提供了發展的沃土，格萊曼為美國平面設計藝術協會（American Institute of Graphic Arts）製作的海報正是這個新運動的最佳佐證。

格萊曼對於「新技術所創造出的視覺質地」非常感興趣，她在1984年購買了第一台麥金塔時即開始將攝影而產生的圖像引入設計之中，這個現象可從〈美國平面設計藝術協會，加州設計，二號〉（AIGA California Design 2）海報下半部看出。格萊曼一方面使用數位生成的圖案和圖層，例如超大的標題文字，以及增加了鋸齒狀、有別於罐頭字體的字體使用；而在擁抱數位科技的同時，她同樣依靠傳統的排版方式來製作較小的副本和徽標，並通過拼接印刷輸出最後的成品。

女性解放

大量的女性從業者也讓西岸與東岸的設計產業截然不同，夏菈‧菈福瑞‧德布萊德比爾（Sheila Levrant de Bretteville）的海報〈女性平面中心〉（Women’s Graphic Center）即大張旗鼓的鼓吹女性參與設計。菈福瑞‧德布萊德比爾認為科技的普及能讓設備更加民主化，長遠來看可以提升女性的自主權，只有透過學習印刷與排版，女性方能夠掌握設計技術媒介，從而宣傳女性的自我主張。

洛杉磯縣立美術館透過《現代主義之西：1975 – 1995加州平面設計》這檔小而精巧的展覽，呈現五年前發起的一項平面設計典藏計畫，透過購藏、研究與展示的三向結合，試圖重新發掘平面設計在視覺藝術和設計工藝史上的地位。透過檢視科技工藝史以及逾半世紀政經氛圍的轉變，聚焦加州這個有別於美國其他地區的實驗精神搖籃，進一步探討二十世紀末數位科技對於視覺文化生產造成的曠世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