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自主：醫療體系對身體的凝視與數位時代的永生

初刊於《藝術收藏+設計》2019年11月 #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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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是生命的暗面，是一種更為沉重、令人費神的公民身份。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國籍，其中之一屬於健康王國，另一則屬於疾病王國。雖然我們每個人都偏好使用健康良好的這本護照，但早晚至少有那麼短暫的一刻，我們都必將認知到其實我們是臣屬於另一個地方（疾病王國）的公民。」

— 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

長久以來疾病與恐懼並行，痲瘋病、肺結核、癌症、性病、精神分裂症，常與恥辱聯名。病患被責備為不檢點、不愛惜身體，被貼上種種負面的標籤。疾病不僅由外部給患者分類，患病者的內心也隨著疾病由確診、到接受診斷、了解並與疾病共存、直至面對臨終，經歷高低起伏的過程。

惠康藏品（Wellcome Collection）呈現英國後現代女性主義攝影師喬．思本斯（Jo Spence）與以色列裔跨領域藝術家奥里特．阿瑟瑞（Oreet Ashery）的雙個展《行為不端的身體》（Misbehaving Bodies: Jo Spence and Oreet Ashery），展覽檢視媒體與大眾文化如何看待慢性疾病，將患者經歷醫療照護的感受赤裸地呈現在觀眾眼前，推歪何謂「正常／不正確」與「健康／有問題」的刻板標籤。展覽以兩位藝術家的作品為起點，思考對於「健康」的定義，檢視文明潔癖如何侵入身體自主，動搖對於「合規的身體狀況」的僵固定義，反映疾病如何影響並形塑患病者對於身體、家庭關係與身份認同的思考。

自我紀敘與身體主控

惠康藏品坐落在倫敦市中心，是一座免費開放的博物館與圖書館，屬於惠康基金會旗下的分支單位。惠康基金會於30年代由製藥業巨頭亨利·惠康爵士（Sir Henry Wellcome）成立，如今是英國最大的慈善基金會之一。惠康藏品的成立與現今的活動規劃受到惠康爵士私人醫療收藏的啟發，透過藝術文化、展覽活動的舉辦與出版，串聯科學、醫藥與生命，持續促進公眾對於醫療保健的觀點。

故事的源起來自2015年的一次購藏：惠康的藏品新典藏了六件思本斯的作品，呼應惠康典藏著重藝術、病識和健康的脈絡，這次的雙個展也妥適地成為了這些新進典藏品的首次展示機會。

思本斯的系列攝影紀錄自己80年代至90年代初，確診乳癌後的心境，側寫身為一位經歷慢性疾病的患者長期與醫療體系互動的經驗。思本斯生猛的照片碰撞平時在健康狀況良好時，人們隱諱避談的議題：分離、衰老和凋零。由病者的視角，抨擊社會對於「責備病患」的一貫做法，展覽呈現思本斯兩大深入人心的作品系列：《健康的圖片？》（The Picture of Health?，1982–86）紀錄自己確診患病後的體驗；《家庭相簿之外》（Beyond the Family Album，1978–79）則檢視家庭相簿中那些理想化形象之下的隱藏現實。她的作品結合文字撰述、影像的拼貼與蒙太奇，建構出超越「被害者症候群」與「抗病英雄」的二元扁平論述，允許在這兩極之中的灰色地帶。

展覽描述思本斯患病後，於80年代初期住院接受治療期間，一天清晨，藝術家一如往常的在閱讀，突然被一位年輕的白袍醫師闖入病房，這位醫師被身邊的實習醫學生簇擁著，似乎認為沒有自我介紹的必要，逕自地看著自己的筆記並大辣辣地站在思本斯的床邊，隨之拉下她左胸的衣服，並在思本斯的乳房上頭以藍色的筆打了一個叉，並對學生說道：「這就是要切除的患部。」一切都是如此的冷感、非人、理所當然，患部就是該被移除的對象，沒有討論的空間，患者身體自主權趨近於零，僅是臨床的另一個樣本。

思本斯後續的創作時常回應這樣麻木、冷感的體驗，她開始於自己的身體上標記，通過重演，表達抗議，宣示自我身體的主導權，如同在〈健康的圖片：喬．思本斯的財產？〉（The Picture of Health: Property of Jo Spence?，1982）這組攝影肖像中，試圖自我矯正醫師確診癌症並於她的乳房上標記切除記號的創傷經驗。

延續自我與永生的記憶？

〈最後的計畫（最終章漂浮）〉（The Final Project [‘End Picture’ Floating]，1991–92）是思本斯生涯最後一件作品，這一系列的攝影綺想記錄了藝術家在乳癌之後被診斷出白血病的心路歷程。這組作品在思本斯去世後，由協作者泰瑞．德南特（Terry Dennett）送洗完成，有別於早些作品的猛烈與衝突，藝術家讓自己漂浮於水面上，放鬆的肢體如同嬰孩回歸母體與羊水；鬆軟的飄浮如同放棄生命的浮屍，收斂起難堪、流連、眷戀與固執，在出生與回歸面前，塵土不相欠。

除了思本斯之外，阿瑟瑞的作品探討人在數位時代面對長期疾病以及死亡，〈重遊創世〉（Revisiting Genesis，2016）是一套結合多重論述脈絡的影片系列，共計十二個章節，影片將虛構的科幻角色與患者的見證並置，描述一位虛構的藝術家經歷死亡的過程。

阿瑟瑞的迷你影片系列思考：生命於數位時代中，如何透過科技得以重生和再現。影片交雜光怪陸離的科技新玩意兒，包含虛擬替身、擴增實境的墓碑、預錄的告別影片……，點出在數位時代，人們如何面對、反芻死亡與別離，透過主動建構身後的形象，緊握自己留在世人記憶中的形貌，反思屬於二十一世紀的「永生與不朽」。

脆弱，是被允許的

思本斯與阿瑟瑞兩位藝術家在不同的時代，以不同的媒材透過藝術對話，雙雙挑戰了醫療體系對於身體的凝視，給予所描述的對象在疾病之外的層次和主體性，透過作品建構出一個安全區域，允許脆弱與對話的發生。

《行為不端的身體》一覽揭開「完美的一生與良善健康的身體」底下，疾病如何打亂並形塑我們對自我的認知，推翻對於疾病與患者的刻板標籤，由病者的角度主導身體被觀看的方式，重新宣誓對於身體的主動權，積極建構願意被社會記憶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