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蘇拉‧豪瑟（Ursula Hauser）私人收藏中的風景

初刊於《藝術收藏+設計》2019年06月 #141

專題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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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意識風景：烏蘇拉‧豪瑟私人收藏選介》（Unconscious Landscape – Works from the Ursula Hauser Collection）是一檔完全以女性藝術家為展出對象的私人收藏展，展覽精選豪瑟沃斯畫廊共同創辦人烏蘇拉‧豪瑟四十年來累積的個人藏品，不僅具體而微的檢視了二十世紀晚期現代藝術大師與當代藝術新秀的對話，也展現豪瑟女士個人收藏的品味以及其中細膩的女性視角。

為慶祝豪瑟女士的八十歲生日，《無意識風景》一展由豪瑟女士的女兒曼努埃拉‧沃斯（Manuela Wirth）操刀策劃。本次展出是豪瑟女士這一批私人藏品首次大規模的在瑞士以外的地區亮相，展覽選址橫跨位於英國索美塞特畫廊內的五個展覽空間，精選呈現七十件女性藝術家作品，包羅許多膾炙人口的經典，包含以蜘蛛雕塑出名的教母級法裔美籍藝術家路易絲‧布爾喬亞（Louise Bourgeois）、將繪畫視為自我分析途徑的奧地利畫家瑪利亞·拉斯尼克（Maria Lassnig）、集中營生還者波蘭雕塑家阿麗娜‧紹波茲妮科芙（Alina Szapocznikow）、美國概念主義藝術家李‧洛薩諾（Lee Lozano）、低限主義健將伊娃‧海瑟（Eva Hesse）、擅長於作品中表現女性情慾的義大利自學畫家卡蘿‧拉馬（Carol Rama）、作品探討空間結構與馴化的瑞士雕塑家海蒂·布赫（Heidi Bucher）、超現實主義藝術家梅拉‧奥本海姆（Meret Oppenheim），以及以大尺幅織品為創作主軸的美國藝術家希拉·希克斯（Sheila Hicks）等等，囊括多位以倔強的姿態於藝術史上留下印記的女性藝術先鋒，作為她們在二十世紀男性同儕主導的藝壇仍創作不輟的紀念。

收藏的開端

先來聊聊這位生於瑞士的烏蘇拉‧豪瑟女士，她年輕時曾協助創建家族的零售事業，擅長經商的她並於後續負責家族事業的營運。

豪瑟女士於四十年前展開她的收藏之旅，收藏的軌跡最初起於現代大師，隨著時間的推演，漸漸拓展到當代藝術的範疇。收藏的地理範圍則由所在的瑞士逐步向外輻射，她的私人藏品脈絡更與瑞士近代藝壇的發展相輔相成，幾十年來隨著嗜好的累積，地理重心也逐漸向瑞士以外的地域擴延。

豪瑟女士在這股對於藝術贊助和文化慈善的熱誠支撐下，於1992年開始，與女婿伊萬‧沃斯（Iwan Wirth）以及女兒曼努埃拉‧沃斯攜手，共同創立了豪瑟沃斯畫廊，也就此打開了藝術王國的版圖。

豪瑟沃斯畫廊以歐洲主要的城市為據點，觸角擴展至世界各個角落，組織內部配置研究人員，展覽具備相當的學術質量。豪瑟沃斯畫廊不僅與具潛力的在世藝術家合作，更大量代理全球具影響力的藝術家遺產單位，並透過與美術館的大量合作，穿插搭配藝術博覽會的參與、畫廊空間的旗艦展覽等綜合型經營模式，讓成立近三十載的豪瑟沃斯成功的在全球藝術史體質重調的關鍵黃金期，為多位女性創作健將打開全球知名度，建立機構認可，拓展這些女性藝術家進入收藏體系的可能。

堅毅的友誼

豪瑟女士的收藏充滿了許多具開拓性格的女性藝術家。她像許多其他畫廊主以及舉足輕重的藏家一樣，豪瑟女士和自己所典藏的藝術家們常常私交甚篤，她尤其與路易絲‧布爾喬亞的友誼深厚，兩人的情誼起始於九Ｏ年代，並一路延續至藝術家逝世的2000年中葉，情誼歷久彌新，是藝壇的佳話。

因為這樣的情誼，她也因而收藏了布爾喬亞不同時期的代表創作。豪瑟女士除了收藏以外，也積極參與藝術家的創作討論、展覽和推廣，與多位長期合作的藝術家擁有多層次的夥伴關係，也因為這樣的人格特質以及工作態度，豪瑟女士也成為許多代理藝術家職業生涯更上一層樓的重要推手。

如此與藝術家創作和職涯發展相輔相成的關係，也讓豪瑟女士的個人收藏進一步成為世界各地藝術史學者的重要資源，是探索她所代理的藝術家生平與實踐時，不可錯過的資料庫，也成為研究歐洲近當代藝術經濟與支援體系、藝術贊助與推廣等全面性課題時，不可多得的瑰寶。

作為豪瑟沃斯力主的策略之一，除了當期的《無意識風景：烏蘇拉‧豪瑟私人收藏選介》外，畫廊近年也為其他歐洲重量級私人收藏舉辦非銷售性的收藏展，這些由豪瑟沃斯操刀梳理的藏品包含：德國藏家莱因哈德·昂纳施藏品（Onnasch Collection）系列、被《Artnet》評為世界兩百大藏家之列的戈茨女士的個人收藏（Goetz Collection），也包含大家耳熟能詳，以戰後極簡與概念藝術作品為主軸的潘沙收藏（Panza Collection）。

內在世界的鏡像與對話

豪瑟女士的收藏展展覽名稱取自布爾喬亞同名銅製雕塑〈無意識風景〉（1967 – 68），適切的說明豪瑟女士發於認同，出於情感的收藏軌跡，展名烘托她在無意識的情況下，隨興所至、長時積累而收藏漸成脈絡，漸而譜出跌宕風景的進程。

這些歷經四十載時間累積而成的個人收藏，常與豪瑟女士的人生篇章疊合，在每一個不同的人生階段，與她當下的心境對話。

豪瑟收藏中布爾喬亞的作品探討生死、母職、情慾、脆弱等主題，這些母題貫穿展覽，如同一方鏡子，不僅照見布爾喬亞身為一位女性藝術家於生命不同時間的思想和關照，同時也讓觀眾一窺豪瑟女士內心的質地。

生命的脆弱與母職的想像

布爾喬亞的作品佔據了這次展覽相當大的戲份，展出作品包含她的「監禁」（Cell）系列作品，布爾喬亞一生製作了六十多件監牢結構的裝置，描摹了藝術家獨處時面對失落、拋棄、恐懼、記憶消亡的私密反應，細膩且敏銳地展現內在世界的人性與脆弱。

這次展覽也容納了布爾喬亞創作系列中最為各界稱道的「蜘蛛」系列。藝術家的母親是一位織女，於在世時從事家族織品修復的工作，有著這樣的家族歷史，不難想像「蜘蛛」隱含的「編織」意象，對於布爾喬亞而言，象徵了一種強而有力的保護，並以一種創世「大母神」的姿態屢屢出現在作品之中。相同的「母親」與「保護」的意象也可在布爾喬亞1999年的小型綜合媒材雕塑〈好母親〉（The Good Mother）中可見一斑。

身體意識和自我覺察

除了布爾喬亞以外，豪瑟女士與奧地利畫家瑪利亞·拉斯尼克的關係亦相當的密切。

拉斯尼克將繪畫視為自我分析的途徑，並提出「身體意識」（body awareness）的理論，主張藉由反映意識流的畫筆，捕捉當下所感知到的世界，她筆下的人物在畫布上時以扭曲、醜惡、鮮明、片段的樣態存在，在在反映了藝術家透過「身體意識」描繪在當下所感的做法。

豪瑟女士時常拜訪拉斯尼克的工作室，藏品也因而涵蓋了許多拉斯尼克具代表性的平面作品，包括這次展出的1963年〈賽跑中的祖母〉（The Racing Grandmother）和〈吃顏料的人〉（Color eater）等作品，具體呈現拉斯尼克如何透過操作超現實的形體，轉譯「身體意識」與「靈感」之間的鍵結，進一步有意識的思考「身體」與「現象世界」兩者間蘊藏的關係，並盡力於作品中展現這種倏忽變動的動態張力。

情慾反轉、技巧的挪用

類似於拉斯尼克對於身體和情感的自我覺察，同樣也出現在波蘭雕塑家阿麗娜‧紹波茲妮科芙的雕塑中。紹波茲妮科芙透過肢體的支解與零碎片段的呈現，以超現實的誇張手法，放大對於「體感」的描摹。

特別的是，紹波茲妮科芙與同樣運用超寫實手法的同時期男性藝術家不同，她對於肢體的處理，有別於一種物化的投射情慾。

這樣別於其他男性藝術家對於超現實手法的使用，可以由她這次展出的〈Stela〉（Stéle）一作一窺堂奧，紹波茲妮科芙在〈Stela〉這件雕塑中，將自己的嘴巴和唇部上模，主動自我支解，將情慾最為飽滿的身體部位凸顯，將超寫實的技法與形式反轉，帶給雕塑一絲嘲弄的戲謔。

「陰性」的範疇：毛髮與織品

梅拉‧奥本海姆著名的「皮毛」（fur）系列，延伸探討女性認同和情慾，這次展出的1939年作品〈毛手套與木質手指〉（Fur Gloves with Wooden Fingers）是早期女性主義的重要經典，作品以毛髮橫生的手掌嘲諷「淑女」帶著絲質手套、手指滑嫩的刻板概念，試圖解放「陰性」的意旨與範疇。

織品的運用在希拉·希克斯的作品中亦可見端倪，希克斯成功的以織品結合繪畫和雕塑，拓展藝術媒材的疆界。希克斯在時人大量選用工業材料實現低限主義美學的年代，反其道而行的選用飽含「家庭」、「女性」、「手工」意涵的織品，為當時的藝壇吹入一股陰柔的彈性。這次選介希克斯〈顏料棍〉（Pigment Sticks）即是結合了竹結構、顏料、纖維浮雕，展現藝術家對於色彩與質地一貫的敏銳度。

女性角色和藝術高度

希克斯的同窗伊娃‧海瑟（Eva Hesse）少見的浮雕〈H+H〉也在這次《無意識風景》的展出作品之列，這件1965年的作品也是海瑟對於自己身為「女性藝術家」身份思考的重要註腳。

海瑟探索作為一位「女」的「藝術家」生涯可以達到的高度，她於同年在日記本上寫道：

「我有（行使、擁有、定義）『女人味』（womanliness）的權力嗎？我可以實現藝術的高度嗎？兩者有可能重疊嗎？」

如此真切又敏感的自我剖析，具體而微的點出海瑟這位低限主義先鋒深刻的女性自覺，以及她對於自身能達到的歷史定位的思辨與努力。

私密、真摯的風景

由這次《無意識風景》的收藏展不僅可以看出豪瑟女士個人收藏的品味和軌跡，更能探得豪瑟女士身為女性的身份，如何下意識地吸引著她與具相同社會角色的女性藝術家形成長期的友誼。

本著這樣的情誼，豪瑟女士個人收藏的軌跡也與自己和藝術家的人生篇章巧妙重和，藏家與藝術家在人生的各個階段，一同經歷生而為人不免需要面對的生命課題，展現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透過藝術的仲介，面對人性的脆弱，思考個體的存在以及與社會之間的關係。

她們通過藝術一同面對生命的脆弱，一起思考母親的角色、反芻女性的情慾，展覽既真切又私密，不僅為你我在生命旅程上的探索，給予獨身自省的空間，也在需要溫暖和共鳴時，以藝術，提供彼此一點超越與昇華的窗口。

《無意識風景：烏蘇拉‧豪瑟私人收藏選介》透過女兒曼努埃拉‧沃斯相當人性化的描摹，形塑了這位於歐洲現當代藝壇舉足輕重的畫廊主與你我一樣的哀愁和喜悅，作為女兒給媽媽八十大壽的賀禮，再適合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