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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襪:身體政治的剖面

初刊於《藝術收藏+設計》2019年11月 #146

 

大約是在60年前的一個夜晚,經營織品公司的老艾倫.葛蘭特(Allen Gant Sr.)和太太伊索(Ethel)的一場經典對話,促成了今日人們所知由肚腩一路包覆到腳趾的褲襪。

故事是這樣的:葛蘭特挺著孕婦大肚子的太太,發著牢騷,抱怨按照她肚子日益增大的速度,很快就將無法穿下當時一位注重社交禮儀的女性出門必須穿上的兩件式吊襪束腰帶了。太太於是將一條貼身內褲與長襪隨便地縫合在一起,交給葛蘭特,希望丈夫能在工廠找出將內褲與襪子變成一件織品的方式。

經歷多番實驗,就這樣,在1959年葛蘭特的工廠成功大量產出了如今人人熟知的連身褲襪。

絲襪政治學

與身體最相親的衣物,從來就是政治的戰場。在連身褲襪發明之前,長襪幾世紀以來都是為了提供西方男性方便於馬上運動而存在,近代的消費歷史將葛蘭特1959年大量商業製造的連身褲襪,視為第一次針對女性消費者需求而產出的褲襪物件。

雖然便利,連身褲襪並未即刻成為市場新寵,直到迷你裙於60年代席捲年輕、獨立女性的衣櫃,連身褲襪方一併成為女性解放的象徵;隨後搭著70、80年代女性大量投入職場,連身褲襪也一躍變成專業女性不可或缺的穿搭單品。

隨著女權的崛起,反思的聲音讓絲襪漸漸被視為如同塑身衣一般的「規訓產物」,規範女性將身體變成符合社會期待的「理想化典型」。後續的黑權運動,更引發一系列對於「合宜膚色」社會刻板印象的反省,點出主流褲襪、絲襪產品對於「裸色」的定義過於狹隘,並未妥善兼顧白人以外的消費需求。

連身褲襪60週年

2019年是現代連身褲襪發明60週年紀念,卡爾.費德曼畫廊(Carl Freedman Gallery)邀請到藝術家柔伊.畢多爾(Zoe Bedeaux)策劃了一場以「絲襪」為主題的群展《絲網》(Gossamer),呈現22位以絲襪為創作媒材與發想靈感的藝術家,精彩選介上個世紀達達主義攝影大師曼.雷(Man Ray)與擅長思考女性角色的露易絲.布爾喬亞(Louise Bourgeois)膾炙人口的作品,亦帶來較為近期思考種族、身體政治等在內的藝術創作。

策展人畢多爾認為,雖然褲襪帶來了多重解放,但這個設計本身就是為了隱藏並替女性的雙腿上妝。褲襪不僅被當作皮膚的延伸——更用來綑綁、雕刻並將女性的雙腿形塑成同樣的顏色與形狀,因此她將連身褲襪的設計暱稱為:

「包裝進一個袋子的整形手術包」。

褲襪與身體、性別和身分無可分割的關聯,歷來就是藝術家喜愛的長青主題,材料的延展性也讓絲襪與褲襪成為一項藝術社群喜愛用於實驗的對象。

陰性、拜物與解放

展覽將布爾喬亞視為第一波將絲襪納入實驗的先鋒,選介她的雕塑作品,延續對於女性社會角色、家務以及「陰性」的探討。以拍攝女人的長襪、腿和腳而聞名於世的美國攝影師艾姆.巴特斯(Elmer Batters)則代表了受絲襪與慾望誘引的戀足癖好。波麗.潘若斯(Polly Penrose)則透過一張張自拍照片,將自己的身體支解,提供觀賞,暗示高級時裝攝影中無所不在的拜物傾向。

法國攝影師皮爾.莫里尼埃(Pierre Molinier)則讓自己身著絲襪、內衣等女性用品,解放內心的變裝和BDSM性渴望,並透過極端的擺弄肢體,嘲諷幾世紀以來宗教對於性的束縛。

規訓女體的科技

英國普普藝術畫家艾倫.瓊斯(Allen Jones)的〈有些憂鬱〉(Kind of Blue)將一位女性人偶染色,用色塊誇張渲染女性透過化妝科技改變身體的區塊:染髮劑、眼影、化妝品、指甲油、塑身衣、絲襪、高跟鞋……直指各種將女體變形的科技。莎拉.盧卡斯(Sarah Lucas)則延續自90年代開始的實驗,針對英國主流文化對於女性的刻板印象進行解構,將日常物件重塑成為飽具性暗示的裝置,揭示英式幽默裡對於女性身體暗含令人不安的厭女情節。

除此之外,展覽也選介蓋瑞.休姆(Gary Hume)的〈美國棕色〉系列版印,諷刺一款一度風行全球的同名褲襪產品:顏色如同加州海灘女孩受陽光親吻的小麥膚色與質地,暗示每位女性都該內化這般的身體美學,將一種屬於白人上層中產階級的身體態度,行銷給世界。

黑權女性藝術家伊楠.吉布旺尤(Enam Gbewonyo)則運用工藝編織技法凸顯「裸色」絲襪產品對於膚色想像的貧乏,顯示市面流通的產品嚴重缺乏非裔膚質代表色號的現象,試圖揭露社會對於黑人女性身體與膚色的隱含歧視和長期的禁錮。

絲襪的隱喻

席琳.法克西姆(Shirin Fakhim)的一件雕塑頗引人注目,藝術家援引2002年的一次調查,調查指出:有別於伊朗給予外界宗教保守的印象,伊朗首都德黑蘭仍有著超過10萬名的女性性工作者。多數的女性因為家中男性於戰爭傷亡失去經濟支柱,或是因為家暴、貧窮等社會問題而被迫入行,法克西姆以荒誕誇張的複合媒材雕塑〈德黑蘭妓女〉(Tehran Prostitutes)揭示伊朗首都不容忽視的性產業現象,並諷刺偽善的宗教法令對於女性道德的約束。

阿根廷藝術家瑪麗亞.艾斯庫拉(María Ezcurra)回應90年代墨西哥層出不窮的厭女暴力事件,一雙雙絲襪,吊著不同樣式的鞋款,如同命案與意外事件現場封鎖線那一頭常見的物件。

馬丁.索托.克萊門特(Martin Soto Climent)則是將絲襪的延展性與雕塑性格發揮到極致,在二維平面上,透過來回的扭曲與堆疊,營造出如同蛛網一般,既黏膩又輕盈的意象。

身體即政治

卡爾.費德曼畫廊《絲網》一展,追索了現代絲襪創生60年來於藝術中的使用以及連帶的隱喻。美國激進女性主義作家安德里亞.德沃金(Andrea Dworkin)曾寫到,

「對於美的標準精確地描述了一位女性對於她的身體應該有的關係,定義了她的能動性、隨性、姿勢、步態以及她的身體被社會視為得宜的用途。在我們的文化裡,女性的身體,沒有一吋不受觸碰和竄改……由頭到腳趾,每一位女性臉上的特徵、身體的每一處,都是被修飾和更動的對象。」

德沃金的評論或許能夠概括《絲網》展覽試圖涵蓋的身體政治,呈現那些圍繞著絲襪而產生的戀物癖、女體規訓、性解放、跨性別意識、膚色政治、厭女暴力……等各種以連身褲襪為題的作品。展覽不僅繪出絲襪政治的輪廓,也如同一切與身體相關的寓言,在提供解放之餘,同時約束了身體,成為創作人不衰的靈感沃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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