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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你生活在有趣的時代》:幻滅時代中的自我抉擇與能動性

初刊於《藝術收藏+設計》2019年06月 #141

 

在一個「後真實」(post-truth)的時代,鋪天蓋地的假新聞、人手一機的直播與爆料文化,利益分配不均,資本巨輪往復的宰制,人類對於自然無度的需索引發大規模的生態浩劫,戰爭造成底層民眾的流離失所,右派保守勢力的崛起,仇恨恐懼如影隨形。

世界動盪的似乎讓人沒有喘息的空間,平行宇宙各自向同溫層述說著堅定的意見,各方堅守信念的灘頭,傾聽不存在,溝通顯然無效。

第五十八屆威尼斯雙年展主題展《願你生活在有趣的時代》(May You Live in Interesting Times),邀請倫敦海沃德美術館(Hayward Gallery)的館長雷夫‧拉格夫(Ralph Rugoff)操刀策劃,透過七十九位當代藝術家的呈現,試圖揭示現實的一體兩面,在提供多元視角的同時,運用「繪畫」的這項「慢藝術」,以輕鬆的姿態開啟對話,在這個一切幻滅的網絡後真實時代,揭示我們選擇看到甚麼、決定如何辨識所接收的訊息,在於選擇、關乎傾聽,以及選擇相信自身的能動性,並邀請觀者在深刻認知到時代的形貌後,以一種黑色幽默、一點唐吉訶德、一絲鴕鳥的心情,期望為這個烏雲壟罩的時刻,帶來一些正面的能量。

願你生活在有趣的時代

「願你生活在有趣的時代」據說是相傳於西方的諺語,長期被西方世界的人們認知成是一句源自中國的古老詛咒,自1930年代英國政治家奧斯丁‧張伯倫(Austen Chamberlain)的引用下,開始以訛傳訛的於歐美大行其道。

這位曾經派駐亞洲的張伯倫,頭頭是道的在一次發言中提及:

「願你生在有趣的時代——這句詛咒無庸置疑的已降臨在我們現在的世界,我們正經歷一場又一場的危機,渡過一次又一次的動盪、驚愕。」

張伯倫這段上個世紀30年代的發言,與當今眾多乘著右派民粹主義興起的政治人物以恐懼為訴求的話術驚人的相似,其中對於「願你生在有趣的時代」以訛傳訛的引用也如同那些拒絕接受氣候暖化者口中常援引的「另類事實」(alternative facts)一般,言之鑿鑿卻句句空洞,當然聽者錯愕,言者卻信之為真理,更以強大的信念引經據典,佐證自己另類且有別於科學事實的想法。

幻滅時代中的自我抉擇與能動性

第五十八屆威尼斯美術雙年展以《願你生活在有趣的時代》精準地揭示了當代生活「後真實」同溫層間的以訛傳訛,點出雙年展作為用當代藝術捕捉時代氛圍的途徑,一方面需做到直指平行宇宙中的多重現實,另一方面也應該對觀者提問:在這樣的時代,你該如何做選擇?

拉格夫希望藉由這次的展覽引發一個對於當下對立局勢的思考,透過取回視聽的主控權,表達:想要看見甚麼、能夠聽見甚麼,由視聽人主導,顯示了一種絕對的能動性,不僅將掌握權交回行為者的手中,也提醒了觀者:其實選擇權在於自己,該承擔責任的人也是自己,乃至該以甚麼樣的道德姿態面對「後真實」的現象,這個行動權不在他人,也在於你自己。

多重真實:一分為二的展覽

在這樣的論述前提之下,拉格夫進行了一次不慍不火的策劃,他主張在這個大的結構之下將軍械庫(Arsenale)以及綠園城堡(Gardini)兩個迥異的空間切割成為兩個分開的展覽,並提出一個有趣的方案:受邀的藝術家一人以兩件作品回應主題,並分別於軍械庫和綠園城堡的兩大空間中個別展出。

這樣的做法不僅體現了當今社會對於「真實」的歧異解讀,也希望透過將同一位藝術家的作品放在不同框架之下,允許解讀藝術更為開放的可能,期望藉由這樣的展覽規劃,提醒觀者對於事件的解讀以及對於世界的認知,相當大程度受到「視角」與「脈絡」的影響。讓社會氛圍越趨兩極化的現在,通過賦予不同的文義脈絡,為非黑即白,不是左派就是右派,不是支持女權就一定是保守勢力的二元分化,丟入一些曖昧的性格。

雙年展的速食文化與「可拋棄性」

這一次的展覽,策展人除了思考題目之外,也進一步闡述對於雙年展「機制」的思考。

拉格夫認為雙年展應該是兩年一度運用當代藝術檢視當今社會的指標,並不認可近年大行其道透過雙年展重新挖掘被遺忘的逝世藝術家的作法,他認為應該妥善利用「雙年展」這個「速成」、「速食」的平台,將「雙年展」的職能與「博物館」相區隔。拉格夫於一次訪談中提到:

「我很喜歡雙年展生命週期相對短的『可拋棄性』(disposability)……這樣的特質也讓雙年展成為展現『當下』(this moment)的絕佳平台,而非藉由這個機會討論誰該進入教科書裡頭。」

如此一來,不僅正視雙年展潛在的劣勢並將之轉化為一項利器,進而達成雙年展平台的解放,令其回到議題的最前沿,將藝術史定位與再發現等討論交給美術館。

秉持著這樣的想法,拉格夫這次邀約的藝術家特別全數選介在世且創作活躍的藝術家,期望透過他們的眼睛,為威尼斯雙年展呈現一座社會議題的風向儀。

以「繪畫」作為回歸「影像慢文化」的解決之道

呼應對於當下的思考,拉格夫這次的展覽反其道而行,主張以「繪畫」作為回歸「慢藝術」的路徑,將「繪畫」這個看似有點過時的媒材帶回展覽的中心,思考繪畫作為一個具「層次」的媒材,在完成影像製作所必須經歷的拉畫布、打底、構圖、醞釀等步驟,有別於新聞二十四小時輪播、視覺訊息鋪天蓋地的「快速影像」生成,把繪畫視為藝術家得以消化每日承受的訊息流、影像流的沉澱管道。

這次拉格夫在空間的規劃上,為了能夠提供觀者與繪畫性較高的平面作品更多的對話空間,他把以往常用來展示大尺幅作品的軍械庫以木棧板隔開,將空間切高盛如同迷宮一般的區塊。

反面美學

談完哲學策略以及展場布局,拉格夫對於藝術家與作品的選介也有一套獨特的看法,他認為「趣味性」為藝術所必須,有趣的作品才是能夠引發動機、觸發有效討論的作品,對於一個議題的討論可以正經嚴謹,然而「好的藝術」在呈現上必須在轉譯的過程中保持必要的趣味性,以達成最終傳達的有效性。

拉格夫這套趣味不失正經的想法受到美國藝壇巨人麥可‧克利(Michael Kelley)「反面美學」(negative aesthetics)的啟發,主張藝術是介於「新聞紀實」與「科幻娛樂」之間的「中介」存在,而批判現實、反映社會是藝術的社會功能,因此有效的藝術作品應該採取一種黑色幽默的姿態,以具強烈批判意味的趣味存在著。

思辨身處的時代

拉格夫對於藝術角色、雙年展機制、時局體察、空間運用等多層次的思考,讓這次展覽內容紮實,筆者首推印度孟買藝術家夏爾芭‧古普塔(Shilpa Gupta)展出能量飽滿極具視聽張力的聲音裝置《因為,在你的舌上容不下我》(For, in your tongue I cannot fit)。

古普塔於昏暗的空間中佈置了一百支麥克風,收錄了百位詩人的唱鳴音軌,這些被收錄的文人政治犯,或曾因寫作內容入獄,或是因政治傾向不見容於當局而遭到處死。《因為,在你的舌上容不下我》的呈現相當具震撼力,於進入展間之前,迎面而來的是忽大忽小的呢喃細語,一百支麥克風垂吊於空中,同時播送著西班牙文、印度話、俄文、阿拉伯文等不同語言的詩作,交錯的聲音如同鬼魅,由四面八方湧來;一百隻尖銳的鐵釘拔地而起,佔據展間,如同棋盤一般,佈局整齊,每隻鐵釘上插著一張打印工整的詩文,赤裸的揭露當局對於文人政治犯暴虐的處置。

今年獲得金獅獎最佳藝術家獎殊榮的亞瑟‧賈法(Arthur Jafa)以綠園城堡的2019年最新作品《白色專輯》(The White Album)取得評審團的一致認可,這段長達近一小時的單頻錄像作品結合了許多現成的影像來源,將Youtube等社群軟體民眾上傳的影像,結合監視器影片、新聞片段、遊戲畫面截圖等不同的影像來源,交雜的刻畫出一段對於種族議題的認真討論,不僅議題層面延續賈法一項對於社會衝突的思考,在視覺體驗上也給予錄像藝術一種新穎的美學可能,評審團認為這件作品是「一篇文章、一首詩也是一幅肖像畫」,認可賈法對於錄像形式的拓展,在反映當下社會所面對的真實問題的同時,仍保有藝術內涵的「趣味性」。

韓國首爾出生的安妮卡‧伊(Anick Yi)在軍械庫與綠園城堡呈現2019年系列新作《機械生物化》(Biologizing the Machine)的不同篇章,在軍械庫以大件類似昆蟲蟲蛹的透光綠色仿生雕塑裝置,思辨人與生物界之間該有的平衡;而綠園城堡懸掛於展場的壓克力玻璃櫃裝置,則結合了她標誌性的一貫做法,將嗅覺與氣味帶入作品,以生物科技的介入為這次以平面和錄像為主的展覽,注入一些未來感。

獲得今年威尼斯金獅獎終身成就獎的吉米‧達勒姆(Jimmie Durham)延續機智的批判風格,在綠園城堡呈現新作《黑色蛇型石》(Black Serpentine)。為了展出,達勒姆運來了一塊黝黑青綠的蛇紋岩,並在石材旁邊放了一張說明書,說明這塊石材的「生產履歷」,故事是這樣的:在地球形成之初,或許與生命的起源同軌,這塊石材就在地下逕自的生成,這塊石頭由印度緬甸交界的原住民工人開採,切割成塊後經由孟買,通過海陸運行經地中海,最終抵達德國漢堡,再經由火車輾轉運至萊比錫、柏林等石材進口公司的所在,這塊石頭後來被藝術家買了下來,裝裱後運至威尼斯展出。《黑色蛇型石》記錄了一趟詭譎的旅程,一個生於自然界的物質,被開採、加工、運送,一層一層賦予與原生存在毫不關聯的價值,諷刺的遙指「後真實」世界的荒謬,適切地回應了《願你生活在有趣的時代》的核心概念。

結語

拉格夫期望藉力使力,以雙年展的「速食性」為出發點,將這次的威尼斯雙年展視為回應社會現狀的必要舞台。基於這樣的立論,策展人將展覽場地一分為二,邀請近八十位的藝術家分別針對軍械庫以及綠園城堡各自提出一件作品,期望藉以引發出「多重現實」的思辨,導引觀眾以不同的視角思考社會現象。拉格夫的展覽策略運用「繪畫」作為「慢藝術」的特性,期望重新思考影像生成的速度;為了給予觀者和繪畫性高的作品更多的對話機會,因而在展間空間的規劃上,設置了更多的展牆隔間。

對於這樣的嘗試,褒貶不一,其中同一藝術家於兩個地點同時展出兩件作品的做法,在概念上成立,實際情況來說許多藝術家呈現的是近乎相同的物件,唯一的差異僅在於周遭展示環境的不同,因此並未能達成策展人期望藉此操作引發多義解讀的預期效果。同樣一體兩面的,空間的切割雖然製造了能夠更為親密的觀賞情境,伴隨而生的也是動線的混亂與參觀體驗的破碎。

且不論效果為何,《願你生活在有趣的時代》不失為一個別出心裁的嘗試,面對雙年展的飽和、當代藝術發展的瓶頸,拉格夫回歸到雙年展做為一場大型實驗室的經典定位,不僅對於雙年展機制加以思量,也盡可能針對威尼斯雙年展展示空間給予新解,議題立論緊扣時局,呼應現下「後真實」的時代氛圍。

或許這一次的展覽評析,能夠以拉格夫接受媒體專訪時的回應小結:

「最重要的並不是觀眾在展間裡的體驗,而是離開展覽後,每個人決定運用這個經驗來做些甚麼。」

如同展題的黑色幽默,響亮的提醒著我們,在這個混亂的時代,改變現狀的能動性,掌握在你我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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